原来吐蕃乃吐谷浑西南别种,未尝通中国。其王称赞普浴,不言姓氏。王族皆曰“论”,称官族皆曰“尚”。贞观五年,遣使入贡。听得大唐遣使将金帛到国,赞普浴聚部落拆书观看,见书内令起兵袭吐谷浑之后。与帐前尚里吉商议。尚里吉曰:“往年大王入贡中国,天子厚意接纳。今大军深入绝漠,求救内应,安得不从?大王若擒吐谷浑以献唐主,必重待我等也。”赞普浴依其言,即起本国骑兵三万,就着尚里吉统领,密密出蓬海,以应唐军。尚里吉领兵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吐谷浑知的唐兵已屯积石界口,只是不能攻打,天柱王与众部落议曰:“李靖便有神机妙算,亦进不得此来矣。今我等守此,足可报二败之耻。”言未毕,忽报:“唐兵已占了石积左隘,杀了守兵,鹿角尽被烧毁。”伏允大惊曰:“唐军何神异也?若杀入来,吾妻子亦休矣!”天柱王曰:“事急矣!只得与唐兵决一死战。岂能束手受缚?”是日,宰马杀牛,大赏部落,候与唐兵交战。游骑报:“蓬海一彪人马,尽打吐蕃旗号,杀气冲天,从海东而来,不知何处军马。”天柱王正待遣人打探,尚里吉引三万兵径入营中,早有人认得邻国人马,报入帐中,众皆迎接。尚里吉曰:“闻君辈被唐兵所困,本国遣吾来助战。”天王大喜曰:“邻国助我,战必胜矣。”即安排筵席,管待尚里吉人马。
酒至半酣,尚里吉大喝一声,左右二十骑健虏近前,把天柱王捉住。高牙尉却待要走,被尚里吉一枪搠死,营中一时发作起来,谁敢近前?里吉扬言曰:“同降在唐者免诛戮。”众部落皆曰:“情愿纳降。”里吉入帐中,即将伏允妻子监在一边,惟有伏允见势不好,早与数十骑走出积石山去了。天柱王愤怒曰:“免死狐悲,物伤其类。吾与汝等无仇,何故相擒而助外人也?”尚里吉曰:“吾国主感唐天子之恩,无可以报。汝今是反臣,故当献之。”于是开了路口,放唐兵入石河源。李靖诸将已取了虏营,升帐坐定,尚里吉解吐谷浑妻子共三十余人,及其臣天柱王、丑豹军等入拜,具言:“某等得总管书来,着引兵袭吐谷浑之后,为内应。不敢忘中国恩泽,今航蓬海径入敌人巢穴,故擒其部落以献。只走脱吐谷浑主伏允,逃奔荆蛮去了。”李靖劳而遣之,不在话下。
第七十节 高甑生计诬李靖 唐太宗分任诸王
靖却令驱其子顺与天柱王等入,责之曰:“吾大唐天下无一处不来庭者,何独尔国自专一隅,驱犬羊之众,戕我良民。今日擒来麾下,复望生乎?”顺叩头而泣曰:“吾虽化外之民,颇知礼义。吾父伏允尝起叛中国之心,某因苦谏不从,凡事皆出于天柱王,致天兵来讨。今巢破势亡,捉于军前,生死由于总管也。”言甚悲切。靖曰:“吾今饶汝等之命,各人心肯伏乎?”顺等泣而谢曰:“子子孙孙,皆感生成之恩。安得不伏也?”靖请顺上帐,设宴作贺。就令顺永远为吐谷浑之主。所得土地,尽皆还之。诸将皆谓远夷难以征服,今于盛夏,劳师屡月,而致其部落。若复纵之,恐久后滋蔓,又将叛也。靖曰:“戎狄亦人也。岂不惜命哉?今既降而诛之,是伤天子好生德也。今复纵之,使为一隅之主。亦中国盛事矣。何必尽戮之哉?”众将请之不已,乃令将天柱王推出枭首号令。其余皆免诛。后来李靖班师,国人立顺为可汗。唐太宗诏以为西平郡王。静轩先生有《古风》一篇,赞李靖之功曰:
师药仪容秀且奇,声如钟韵彻云衢。喜来起作《唐霖雨》,怒后便把周戈挥。职列中官心每激,突厥初平烽火息。忽朝绝域鼓频催,扰乱中原成祸孽。九重震怒诏平夷,厉应前驱义弗辞。勇敢岂居廉颇下,骁雄可与马援齐。羽书递急临衙府,指挥猛士驱貔虎。胡沙猎猎寒凄凄,年迈寸心惟报主。风吹画角出山溪,电闪旌旗白日低。队伍严明胡胆落,披开黑雾运神机。蠢彼戎蛮何足介,势如破竹亟危殆。腥臊血溅污征衣,滚滚黄尘迷野塞。海风竟作朔风威,须臾霜雪降其时。将军冀建功勋业,穴中蝼蚁岂能支?蜂屯部落穷无倚,义士忠臣心不死。弯弓晨入石源中,扫尽妖氛咸北指。愁云茫茫塞草寒,月轮斜挂白狼山。一朝挽却天河水,自是征人洗甲还。出将入相居皓首,万丈虹光射斗牛。功勋赫赫庄皇威,整顿乾坤济时了。万里疆场白骨枯,近来残照夕阳孤。玉关回首当年恨,曾有渔樵访问无?
秋八月,李靖班师,与诸将会议曰:“今大寇既平,吾与诸君将人马仍分为两路:副总管高甑生与侯君集、任城王道宗,从赤太原出盐泽道,安抚未顺余寇;我一军出大非川,复从伏城而回,皆于关中取齐。”甑生等依其议,传令拔寨,离了吐谷浑。顺等赍送羊马共二百口,金宝之类二十车。靖皆不受,顺再请以为饷军之资,靖乃命典书簿官吏,每受其三分之一。顺与众人只送出旧营遣回。靖三军出得旧营,径望伏城而回。果是得胜军兵雄似虎,回鞭敲凳马如龙。大军行了数日,已近伏城。捷音早报入长安。太宗差黄门官迎接。靖三军屯扎关中,侯高甑生人马会齐朝见。甑生一连失期五日。太宗闻靖军已到关中,诏屡下促朝。靖次日只得先朝见,具奏:“吐谷浑全兵被俘,臣以陛下之德谕遣之。惟戮首恶者一人天柱王。”太宗大悦,谓曰:“卿南平吴,北破突厥,今西走吐谷浑,而大定其国。卿之劳,谁不知之!久后论功受赏,自有公处也。”靖曰:“仗陛下之威而成此功,何敢望赏。”
靖又奏:“副总管高甑生与臣分路班师,今犹未到,必有扰劳于民,乞陛下递诏促之。”太宗允其言,辄下敕书,沿路递送,以催甑生回军。又过四日,甑生之兵始到关外。闻李靖已入长安十日,甑生惧罪,漏夜入长安朝见。太宗怒曰:“卿乃吾之初识,与李靖同日班师,何如后期?沿路应给官军之民,不胜疲劳,公安坐曾不为意!”甑生失次,唯顿首请罪。上命之退。及出,汗沾浃背。甑生归第,心中深恨于李靖曰:“吾与汝同事之人,何得在帝前奏我哉?此必报之!”令人请殿中侍御史刘程文来府,与之谋曰:“李靖自恃功高,比来得宠于上。日前奏我后期之过,致圣上嗔怒,此仇岂肯干休!”程文曰:“公察靖曾有****,吾当协力谄之,上必听信。去靖之位,亦非难事。”甑生曰:“他无所知,比征吐谷浑,受顺可汗七车金宝,唯此可以证之。”程文曰:“来日公先奏,吾亦助言。”二人商议散去。
次日,甑生入奏曰:“李靖承王命出征,仗陛下之威,竭诸将之力,平伏吐谷浑。大军班师之日,伏允子顺赍送金宝七车,靖受之而付书簿,密与顺私语始别。臣观李靖,外为陛下诈忠,内实有通谋之情。乞推勘以抑其不轨。”太宗默然。御史刘程文谄之曰:“李靖自以有不世之功,欺弱朝廷,因与外夷通谋欲叛。此事或有之也。”太宗顾谓房玄龄曰:“公等推有此事否?”玄龄曰:“臣不敢以私意料人。日前陛下征吐谷浑,以李靖老迈。靖至臣家,谓吾曰:‘吾虽老,尚堪一行。’今果成功。以此言证之,足明靖有忠于朝廷也。”太宗曰:“靖果有叛,不在于老年。朕不令人按之,恐无以报群下;按之无状,然后治诬者之罪,则公论自定矣。”高甑生怀惧而出。
上遣中书舍人温彦博按靖反状。彦博承诏,察录靖征讨事迹,皆其经历。出兵交战俱有文簿可验,并所得粮饷金银,支给军士,一一明白,并无叛状。彦博录之上闻。太宗大怒曰:“高甑生自有罪过,何得离间我君臣哉!”诏问以诬告,论减死罪一等,罢职徙边外为民。御史刘程文附亲逆,削其官职。群臣言:“甑生秦府功臣,宜宽其罪。”帝曰:“国家功臣多矣,若甑生得免,则人人犯法,安可复禁乎?”不听。李靖为甑生之诬,自是阖门,杜绝宾客,虽亲戚亦不得见耳。
贞观十年二月,太宗以吐谷浑既平,设太平宴,重赏将士。宴罢退居便殿。顾侍臣房玄龄、魏徵在立,上因谓之曰:“朕往年与公等议封建之计,虽著为令,尚未及行。今外夷多事,宜即颁诏。令中书省拟藩镇上闻,朕将亲遣之行。”魏徵曰:“陛下经营远虑,愚臣之所不及。中书省拟议藩镇而授之,恐诸王有争上下。陛下须当廷佥升,命中官喝名唱之,诸王亦无异议也。”上从之,召荆王元景等十四人,当朝廷,帝亲点授藩镇之所,俱为都督。各王得镇所,皆谢恩而出。元景授河南都督,过数日入朝辞太宗。太宗问之曰:“御弟犹未出长安乎?”元景曰:“臣受命已后,心亦不安。但于陛下有恋恋不舍,所以迁延未行。即今辞出,一二日就临任也。”太宗曰:“兄弟之情,岂不欲常其处耶?但以天下之重,不得不出而分理之。朕之诸子尚可复有,独汝兄弟,不可再得。”言罢,因流涕呜咽不能止。诸王亦各洒泪而别。次日,皆离长安,走马上任去了。
独有魏王泰为相州都督,不肯赴官。近臣奏闻,太宗曰:“泰好文学,既不肯赴官,朝廷岂无事理乎?”即命于泰府中别置文学馆,召引天下俊秀,日与讨论时政奏闻。魏王虽是得太宗宠爱,诸大臣多轻视之。上颇知其事,召诸大臣责之曰:“隋文帝时,大臣皆被诸王挫辱。今我若纵之,岂不能折辱公等耶?魏王泰,朕所爱者也,尔众臣何得轻慢之?”房玄龄等皆伏谢。魏徵正色曰:“若纪纲大坏,固所不论。今遇圣明在上,魏王必无折辱群臣之理。隋文帝骄其诸子,卒皆夷灭。陛下安足学?”太宗悦曰:“朕以私爱忘公义。及闻公言,方知理屈。人主发言,何得容易乎?”王珪曰:“臣尝奏三品以上之官,途中若遇亲王,即下乘以执人臣之礼,甚非礼体。陛下曾不之听。是言岂易发哉?”太宗曰:“卿辈轻我子耶?”魏徵曰:“诸王位次三公。今三品官皆九卿八座,为王降乘,诚非所宜。”上曰:“人(天)命难期。万一太子不肖,安知诸王不为公辈之主乎?”徵曰:“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庶孽之窥窬,塞祸乱之源本。此为国者所深戒也。”上乃从徵之奏。
夏六月,魏徵屡以目疾不能趋朝,上表固辞退位。上不得已,以为特进知门下省事,参议得失。房玄龄亦因求退,上近来颇疏玄龄,允其退职。是时长孙皇后得疾在宫,太子侍立榻前。见后呻吟不安,奏曰:“臣请皇上赦天下罪人,度僧道,入法门,祈禳娘娘。”后曰:“死生有命,非智力所能移。赦者国之大事,不可屡下。道释异端之教,蠹国害民,皆皇上平素不为。奈何因吾一妇人,使皇上为平昔不为之事乎?”太子因是不言。
第七十一节 马周上章陈王道 魏徵进疏法唐虞
后病势未见减退,日渐沉重,自知不可起也,遂请太宗入寝榻嘱之曰:“臣妾疾甚危殆,料不能起。但陛下宜保圣躬,以安天下。房玄龄事陛下已久,小心慎密。苟无大故,不可弃也。妾之家族,因缘以致禄位,非其才德可称,是辈易致颠危,赖陛下保全之,慎勿与之权要。妾生无益于人,死后勿高丘垄而葬,劳费天下。但因山为坟,器用瓦木可也。更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辟邪佞;省作役,止游畋,则妾死无恨矣。”又顾太子曰:“尔宜竭尽心力,以报陛下付托之重。”太子拜曰:“敢不遵娘娘之命!”后嘱罢遂崩于长乐宫,年三十六岁。
后长孙氏,河南洛阳人。隋右骁卫将军晟之女。性仁孝俭素,好读书。尝与上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抚视庶孽,逾于所生。妃嫔以下,无不爱戴。训诸子,常以谦俭。为太子乳母以东宫器用少,请奏益之,后不许,曰:“太子患德不立,名不扬,何患无器用耶?”尝采古昔妇人得失事,为《女法》三十卷。皇后既崩,次日宫司以后所著集奏之。太宗览之悲痛,以示近臣曰:“皇后此书,足以垂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但入宫不复闻规谏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怀耳。”乃遣黄门召玄龄,使复其位。上念后之死,无日不哀。群臣多劝之,不听。冬十一月,诏葬皇后于昭陵,帝亲为文,命有司刻石,称“皇后节俭,遗言薄葬,不藏金玉。当使子孙奉以为法。”上与从臣登坟竖碑,四顾寥寥,徘徊不忍遽离。及黄昏,车驾始发献陵,迟迟而回,至南卫日已黑矣。帝命从官侍宿南营。
原来南卫乃将军段志贤、宇文士及分统士众。帝先遣宫官至二人卫所报知。士及听知天子銮驾来,即将出迎。志贤曰:“戎马在外之时,军门不敢夜开。足下只好安内莫出。”士及持疑间,使者叱之曰:“此有手敕在此,圣驾露宿于外,尔等不纳之,明日天子见罪,将军何所分剖耶?”志贤曰:“夜半不辨真伪。来日见天子自有定论。”即留使者在卫,至天明,与士及开军门,诣天子前谢罪。”太宗曰:“公乃能严军令,真将军也。朕将赏之不暇,何罪之有?”乃劳而遣之。上车驾入宫,众百官各朝见而退。上以后死,怀念不已,于苑中起立重观以望昭陵。尝引魏徵同登,使视之。徵熟视之曰:“臣昏眊不能见也。”上用手指示曰:“直望竖新碑处,后之陵也。”徵曰:“臣以陛下望献陵,则昏眊不见。若昭陵,臣固见之矣。”上感泣,为毁其观。群臣以上为后之故,少有视朝,魏徵率众臣入宫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陛下且宜保重圣躬,以临天下,庶慰万民之望也。”上乃从其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