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台关不掉的收音机/在我心里响啊响不停/响不停……”,台湾的黄韵玲这么唱。收音机,多么亲切!
升学日子,它是长我几岁的有见识的密友,但不至长到与我隔阂,可平等促膝。那时可收到台湾一个音乐台,好像叫“亚州之声”,从那个频率,我听到潘越云,黄莺莺,听到台湾民歌餐厅传来的弹拨声,还有周治平,阮丹青,南方二重唱——她们的合声真美!“你说梦在路的尽头,未来不该在现在停留,一转眼又已过了春秋……不强求每一个夜都温柔,相知不一定相守……”,这首《相知相守》多么契合那段岁月啊!两个不漂亮,歌声锦绣的女子,在大陆无闻,在台湾却是民歌年代的代表,我迄今最喜欢的国语女声组合,比“黑鸭子”好。
广播剧印象最深的是《西西里柠檬》,原是意大利作家皮蓝德娄的一篇小说,叙述乡村笛手到那不勒斯探望成为著名歌唱家的未婚妻的遭遇。长笛手局促地站在心上人灯火辉煌的客厅,他听到她欢快的与穿燕尾服的男人们说笑声。他走了,带来的西西里柠檬滚落一桌,浓郁而心碎的芳香。而她没心没肺,抓起柠檬向客人们夸张地嚷,“瞧!西西里柠檬!”,她的声音中满是夸张和虚荣,像那个乡村从没和她有过任何关系——当年,她正是在那贫困小镇靠了他拼力支柱才有了今天。
我恨得牙痒!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那样无情地剌伤善良的长笛手!他怀抱柠檬,千里迢迢,除了对她的爱,一无所有!
广播剧的插曲很美,“西西里柠檬……流不尽泪水……”,明亮华美的女中音,柠檬被捏碎后迸出的汁液。
还收听到一档福音台。主持人声音异乎和气,平缓,因为全世界皆是兄弟姐妹,都信望主的缘故。我从没听清过播音内容,许在讲《福音书》,主旨应是感谢主,荣耀归于天父。我试图听进去,要人生从此有信仰。有信仰,就不会走丢!但还是走丢了,我是只没觉悟,少耐心的羊,在无起伏的,始终如一声调的福音宣讲中昏昏然走远,去向某条歧途。
同样的福音广播,女友J年纪很轻时就是忠实听众。有年圣诞,她跟着别人去教堂,一首伴着手风琴的赞美诗让她电光石火,如荒漠遇甘泉。她从此信主,每晚收听福音广播,她母亲后来也跟着她信了。有次,几朋友喝茶聊天,她坚决先走,要回去听广播,她那年也就二十出头,我深感惊讶:正是爱玩乐的年纪,她竟更愿守住一架收音机听讲渺远福音,这要如何的定力啊,宗教对人的力量,我第一次这么近感受!她性静,从事的却是激情行业,她是专业羽毛球队员,和队友们拿过东亚运动会女团冠军,在国外俱乐部呆了几年,有个好修养的牧师爱上她,但她不爱他。
有年冬天,她到我家玩,她和我讲到天父,讲到他在她困难中显示的一些神迹,我犹豫地问,你真信……他在?她笑一下,使我觉得这问题问得很蠢,很多余。不信则疑窦丛生,信则无时不在。
冬日窗下,她脸容净白,我忽很惭愧,为自己的不信什么,为自己其实很想信点什么但终于,什么都还没信。
收音机传出的声音总有些模糊。广播特有的模糊,类似相互搜寻的过程,空中的信号在搜寻需要者,地上的人也在搜寻可依傍的信号。有时找到又跳开了,直至在某个频率稳定下来,收音机爱好者都有一个相对固定频率。年轻点是音乐台,深夜心理谈话节目,性咨询热线,到老年是新闻,健康节目,早晚19点,由于听力的衰退,收音机要贴在耳边听。
小说《幸福与伤害》中有个秦阿姨,同病房的人发现,她有一个习惯——爱听收音机。“早晨一睁眼,广播体操、天气预报、法制经纬、新闻广告……就开始轮番登场,她什么都听,几乎没有特别偏嗜,就像一个不挑不拣、吃嘛嘛香的人,她不像别人把收音机放在桌椅上或是床上,而是把它握在手里,搭在身上,放在枕边,仿佛牵着什么,倚着什么,守着什么。”有时精神不济,她在广播声中鼾声兀起,同屋人不胜其烦,替关了,醒来她又拧开了。
她听收音机的无筛无选、无时无晌让同屋无躲无藏。为什么不给她买个带立体声耳机的收音机呢?尔后,才从她儿子那明白,他给母亲买了新收音机,但她束之高阁,儿子气得要把这部熊猫牌旧收音机卖给收杂货的,她一下夺过来,“你忘了,这是你爸买的呀!”,原来,是这样。遗存下来的这物件是他的化身。她握着它的时候,像牵着他的手;托在耳畔的时候,像是枕着他的肩——这部收音机,谁忍心把它从她身边带走?
谁忍心把一部收音机从一个孤独的老人身边带走?
电台主持,幸运的职业人,幽蓝电波,漩涡中心。
N年前,去电台办公室,因为做一档音乐节目的嘉宾。办公室的普通程度让我吃惊,陈旧,棕黄办公桌,桌上码着碟的绿提篮。阳光里,灰尘颗粒粗大。桌后的人也普通,远不及电视台主持光鲜,但当他们戴上耳迈,对着话筒时,会放出光芒,“你好,欢迎收听调频101……”,声音为他们加冕。
录播间,音乐推上,小提琴曲,可能是经典的普罗柯菲耶夫,也可能是天才的西贝柳丝,我搜肠刮肚,在优美的提琴中对着话筒没话找话,不能让电波出现空档,面前草稿写了堆听上去有点玄的音乐名词,我试图用这堆名词证明自己对音乐的热爱与懂行——年轻的虚荣是这堆名词的由来,为了让自己的肤浅看上去不那么肤浅,找来羽毛乔装。虽然最终,它们让肤浅听上去更肤浅。
对着隐形听众,我尽力让声音放松,以达到谈笑风生的效果。节目做完,我完全想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羽毛全飞掉了。
N年前,深夜,无意中听档谈话节目,女主持是我认识的人。她在一位痛苦的女听众的倾诉后,说了“她朋友”的一个故事,“她朋友”在爱情中遭遇激烈反对,但她执意要和他在一起……终于在一起了,幸福感却不如想像,许是过程中丢失了部分,或是伤体挨在一起疼……。
她也许想不到这么晚有熟人在听她的节目。假以他人名义,她说一段自家过往。事过境迁仍沥沥在目,电波潜流中,对陌生听众,她是幸福化身,心气平和,优美的背景音乐中评点人家的爱恨,不关痛痒。实际呢?这晚,旧事是水下暗礁,淡腥的血味……。然而,一切也就过去了。
我在床上听,浅蓝收音机,打火机大小,也和打火机一样,啪一声,会跳出光焰——那阵子,深夜,几乎每晚听节目入睡,单孔耳机,房里很静,声音在空气的底下。听得最多的是档通宵的音乐节目,节目善解,没有主持,没有插播广告,只有一首接一首歌。
除了午夜收音机和听收音机的人,其他,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