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醒得很早,玻璃窗外隐约有箫声传来,如出云端,是出自碟片还是习箫者的练习?眼前飘过一缕紫。为什么是紫?也许,遗世独立的疾病就如遗世独立的紫,而不可以是旁的色。
紫色向左走成了红,向右走成了蓝,纯正的紫很难把握(在病房的早晨我见过它,饱含水份,云朵般清洁地飘过)。现实里,它多只在茹素的植物上打座——有一回,清明,野外,太阳正往西走,脚下一片紫色小花,紫得柔弱又洁净,我俯身看,亲戚喊我离远些,说这花民间叫棺材瓤儿。再看,花瓣果然酷似一口娇小的棺材,拇指姑娘都睡不下。它们抬着这口紫色小棺往哪儿去呢?空气里没有嘀嘀嗒嗒的锁呐声,风中也无纸幡,或许,它们哪都不去,那口紫色小棺只是它们的寝具,它们就住在紫色的生和死里。
紫是独身的颜色,曲径深宫,重门深锁。明明无风,帏账四处飘拂,华贵的月下宫殿。华贵的人和事物必孤独。
《枕草子》里说高雅东西中有一样是:穿淡紫色衣,外面又套了一袭白汗衫的人——紫色雅起来有出尘的清逸;贵气起来可是织锦大襟龙袍的帝气,是比红或黄更胜一筹的轩藏,直通天庭。
复杂,有一点偏执。天才都有些偏执,棋坛天才费希尔,舞蹈家邓肯,大导演詹姆斯·卡梅隆……,紫也偏执,要求穿它的人要么有旧式清洁,士子或闺秀,要么有出尘的骄傲,比如纳兰容若。他的词,王国维说“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他也绝不只是个文弱书生,做过康熙一等侍卫,善骑射,同康熙行遍江南漠北。这样一个文才武略的男人,却是悲恻心怀,他曾写过一词:“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这般对人生的清透与颓唐也只有紫能描摹,连他的名字,也是性灵的紫,千百年无有逾越。31岁,他寒疾而殁。浊世才子,往往不能永年。
纳兰容若,清少纳言,这两个人名似上下联,也都一样有宫中岁月,他当过大帝侍卫,她做过皇后女官。深通和歌,熟谙汉学的清少纳言在宫中十年,27岁到37岁。离宫后她做了某人后妻,晚年落发为尼。忆起宫廷生活,她随手记录下点滴,彼时,她当心静如水,穿着淡紫色衣,外面套了一袭白汗衫,坐于庭前,屋后山泉沿竹筒流下,落在盛水容器中,溅出幽鸣回响。举头,月圆中天——这样的夜,浆果般酣沉的紫。
日本文学是浅紫的;法国文学是云朵灰;德国文学是古日耳曼青;拉丁美洲文学是番石榴色,一点褚红偏黄,马尔克斯最喜欢的黄:下午三点钟从牙买加眺望到的加勒比海的那种黄色,他曾确切地描述过它。
静脉血管的紫,桑湛的紫,水晶的紫,梅子的紫,紫要自然生成才好,如从竹子里长出的箫声,紫太刻意,会紫成龙丹紫,紫得发亮的痂,夏天一种爱吃瓜皮的甲壳虫背上的光泽。
“紫色可以用于深度系统手术以减轻疼痛。紫色对眼睛、耳朵和神经系统都会起一个安抚作用,但它也可能会压抑人的情感特别是愤怒。”紫色是有一些隐忍,忍成了愤怒的葡萄,累累垂于架上,狐狸打架下经过,踮着脚,皱皱俏丽的小鼻子,说葡萄酸。狐狸说得没错,不酸怎么叫葡萄。狐狸也未必真想吃,它要吃那葡萄作什么,除非有孕的母狐狸。
新鲜葡萄的紫皮上总有层霜似的灰,这颜色是夏天的过堂风,画在大蒲扇上,信手摇几下,褥气淡了,蝉在外头叫几声,就把远房亲戚禅给叫出来了。禅着紫衣,寂,一万只好葡萄淬取的颜料,一万只葡萄,才够淬取一件禅衣所需的紫。
紫瓷也难烧制,只能低温,许之衡《饮流斋说瓷》:“茄紫一色始于明末……”到明末才烧出的茄皮紫釉,泛一点蓝。《南窑笔记》:“铅粉、石末,入青料则成紫色”,现代景德镇紫釉中的着色剂锰,是从一种称为“叫珠”的钴土矿提取的。叫珠,这不像钴土的名字,像姑娘的小名。姑娘远嫁了,背影笼在江南镇子浅紫的烟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