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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之月,万物生发,心同草木浮躁起来,总急于干点什么,人如热锅蚂蚁,找这样那样事来做,貌似忙乱,静下一忖,忙得全无多少意义,心火就上了。练功的人这时节晨起必练练陈氏太级,打打养生拳,把气调顺下。若强要压火,只会肝郁,郁则瘀,瘀则病。春天因此多病。
读书是抑心火的法子,不过要读对。读不对,气火更盛,那些谋略宝典类的励志书,是要把人的鼻血都读喷出来的,无非,教人把世上钱多弄进自家口袋。情爱小说呢,可读虽可读,生生死死,血泪迸溅,但也读得人发慌:凭什么,人家情感都这么有戏!碰上的对手都那样痴情又有段位?实际生活里,去看看网上贴子就知,背运的人绝不少,伙了个人去河边起誓,天一亮,发现竟是个脚脖子都打不湿的游泳池!摸摸手上,对方惟一送过的件东西,当时以为玛瑙,趁天光打量,原是随地捡的石头。
那么,读点怡情的旅行美食之类?旅行是走出来的,美食是吃出来的,反正不是看出来的,越看越急,自己日子怎么琐碎至此,餐桌上是那些吃了几十年的菜,最常的旅行是捧着吃撑的肚子到小区散步。
再或者读史?一夜之间,埋在下头冷寂多年的祖宗忽然变得拉风,你爱上明朝那些事儿,我恋上清朝那群后妃,史一多,自然鱼龙混杂,野史少不了,读多了,人和史俱气血两亏,他不好你也不好,都要吃××牌肾宝。
还是读些老书保险,书橱里搜一圈,取过《诗经》,还是古典文学课发的辅材,也没正经看过,这会取下,觉得它宜春天读:原来我一直等个好时节,梅子黄时雨,行人欲断魂,小区花木全抽了新芽,路边开了白的、粉的山茶,泡壶茶,扔几片柠檬,开两袋零食。千万别正襟危坐,作研史状,外加一摞尺高参考书,这种读法是要咳出血丝来。只管闲读,击节两声,叹息一回,倦了丢开去。
说来,诗经中的那些事无非战争、离乱、相好、被弃、盼归……,但每一种情感都真挚无比,发乎情诉之情,没被戏说与兑水,保持着阡陌田间,被木铎采撷来时的原貌,比看电影里用金子铺出的大殿后宫感人多了。
那些如卦的诗名,“丰年”、“泮水”、“良耠”、“湛露”、“鱼丽”、“玄鸟”……多美的词语!可以用来给亲爱的儿女命名,最好是一双儿女,男孩沉静,女孩伶俐,有这样的名字,他们一生都沾了历史的灵气。
春日宜邂逅,《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汚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攘攘。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田野上这场邂逅真是美不胜收,婉如清扬,最好的人,最好的年华与景物,全集中这一刻,不与子偕臧,更待何时?
再有痴情思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古代女子真是痴心眼啊,如今女人哪会这么想不开?自伯之东,美不胜收。日日膏沐,任谁为容,空窗期正好约会新男友!
还有比她更沉下一条心的,《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股刚烈必伴着隆隆雷声,天地都要为之动容。
不止这位思妇,诗经中那些布衣乌鬓的女子,全都有着河水涣涣的情感。《氓》中的哀怨弃妇,《柏舟》中坚贞女子,《唐风·葛生》中伤痛的亡人之妇,《王风·采葛》的相思女子,《蒹葭》中望爱人不见的怅惘女子……。
屋外阴雨,再有几日便是清明,“葛生蒙楚,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一唱三叹,葛藤覆盖着荆条,蔹草遍布山野。予美亡此,山野顿时荒凉,植物生长,人却在土下,“谁与,独处”——丈夫亡,她自己本够孤单,却一心想着丈夫从此形单影只,无人陪伴。他死了,她当她还活着,想到他冷,没人可说话心就酸,哀绝的泪水怎么也干不了。
都是凡夫俗子那些事,人卑,感情不卑,喜或哀都贴心贴肺。你赠我木桃,我还你琼瑶,生丧嫁娶皆头等大事,乐起来纵情天地,唢呐锣鼓响彻,天是大晴,地是大美,花是大红,悲起来,三更寒露,寒气绵延。
诗经中的时代,民风淳朴,天地周正,人和人间情感相通,声气应和。为表心迹,常常要起铮铮的誓,“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还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再或者“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这些誓绝非戏言,一旦说出,落地有声,起誓的人用生命作保。
“芝兰千载茂,琴瑟百年和”,说到底,这是诗经文心所在,诗经要一种天长地久的不渝,它要相爱的人毕生在一起。如果一方不幸离去,另一方请用彻骨哀思来怀念,年年清明奉上兰草与芍药。
又到人间四月天,漫卷诗书,去屋外采气,拜香火,看潺潺河水,靠一靠麦垛。野蔬不一定特意去采,《诗经》本就是春天里的清静素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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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曲在中国文学史上似算不得入流,有“诗庄、词媚、曲俗”之说,故它不像唐诗宋词那般雍容地端坐大殿,元曲是民间的,仿佛都从渔樵林下传开去。
“诗与词,不得以谐语方言入,而曲则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纵横出入,无之而无不可”,曲身段灵活,调可累用,字可衬增,无论谪贬时政,讴颂山水,还是男欢女爱,它都穿梭自如,有种别朝文学不及的畅快淋漓。
元朝是个特别的朝代,疆域辽阔,经济昌盛,各民族文化交汇,剧场和活跃书会为元曲兴起做了极好铺垫,既是民间曲艺,形式自然生动,妇孺童叟皆能听得会心。夜灯一亮,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有点像如今说唱,但比现在嘴含大萝卜似的说唱词强多了,且看关汉卿的《一枝花》,“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看看,这是何等倜傥气度!真是国际浪子风范。改成RAP来唱,可不比方文山给周杰伦写的词拽多了!
就山野樵夫也爽逸得很,“这家村醪尽,那家醅瓮开。卖了肩头一担柴,咳,酒钱怀内揣,葫芦在,大家提去来”。不消说,这一定是个时常醉卧山林的单身樵夫,打了柴便一径换酒去喝,醒来,头顶月朗星稀,风声灌满酒葫芦,伸个大懒腰,这般自在日子真是神仙不换!
诉说儿女私情,元曲也不似诗词小儿女情态,它无遮无拦坦荡荡,如一首无名氏的《塞鸿秋》: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月。
一个眉清目朗,青衣绿裙的女人立于跟前,跟你絮叨情人之事,满怀相思却不怨。这女人定不是养在深闺伤春惜花的千金,却是某家掌柜女儿,能饮会道,手脚麻利,进得了灶房,上得了柜台。偶然喜欢上俊朗的一位客,给他碟盘中小菜显见比别的客份量足,酒也烫得暖,他心知肚明,也喜她黑漆漆一对眼眸,伶俐俐一把腰身。他做小本生意,东奔西跑,没个定所,承应不了她什么,来了只管低头喝酒吃菜——那每根葱绿菜梗,每块滑白豆腐,每片筋道牛肉,可都是经她的手,他哪会不知!她与别的客人打骂说笑,话可全是说给他听!他斟酒夹菜,白净脸喝至醺红,眼内其实也只有她,她今日分外俏,云鬓边斜插一朵才采的栀子,沾着露。栀子和她,都是一身好年华。
故事结果,不说你也知道,两人有缘无份,再相逢就难了。她伤心,但不至茶饭不思,不像杜丽娘般魂葬树下。她立在柜后,和四江五湖的客人照样说笑,客人看看她饭也多吃几碗,酒也再满上。转身,院中栀子盛放,她默神,人问,瞧花哪?她笑,就是,你看这花开得多好!转身做事,他有他的去处,她有她的日子,各自赶路,她既生在辽阔的元朝,便不能似宋代深闺那般以泪度日,是不?
再有一首《落梅风》,“鸾凤配,莺燕约,感萧娘肯怜才貌。除琴剑又别无珍宝,则一片至诚心要也不要?”这番亮明心迹,既不俗又恳切,一点不扭捏作态,欲说还休。
《四块玉》更加坦荡风趣,“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则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据说此诗描述了一马姓青楼女子与一男子的情爱,确从真事中来。这青楼女子,想来生得不好看,可性情好,大咧咧,善良,也晓得知足,找到他,虽是个“般般丑”的男人,在她眼里般般好。她在他眼内,不用说,也是朵鲜花,两人情投意合,粗茶淡饭也甘,相互都觉得这段“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恐只有元曲才有这样贴切诙谐的表现力,桃红配柳绿,俗气又端庄,好看!
说元曲,不能不提骑瘦马的马致远,他一度热衷功名,但仕途不如意——元朝,蒙古贵族一统天下,人分四等,汉人仅排在非汉非蒙的色目人之后。尤其汉知识分子,入仕之途艰险重重。
老来他归隐山林,诗酒作乐,“东篱本是风月主,晚节园林趣。一枕葫芦架,几行垂杨树。是搭儿快活闲住处”,东篱是他的号,向陶渊明致敬的意思。世人多知他断肠人句,他的气魄其实何止小桥流水,老树昏鸦!元曲四大家,他自成一格,曲风洒脱,他的《蟾宫曲·叹世》,“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气度真是矫健!
喜读元曲,如读《老残游记》,一股子市井的透彻劲儿。它不似唐诗那样庄典丰饶,天高地远,也不似宋词那样梅雨般湿搭搭,让人愁肠百结。元曲是五六月里的天气,不干不阴,不燥不寒,端把竹椅坐在巷口,朗朗地读,天色渐暮,邀邻翁过盏,直吃得老瓦盆干,不亦快哉!
如以花作比,唐诗好比洛阳牡丹,宋词是江南瘦海棠,而元曲,则是活泼泼一片桃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