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一部《西游记》完全是部“吃肉”与“反吃肉”的斗争史,一路上不知多少妖怪打唐僧主意,尽管妖怪门派各异,烹饪方法却十分统一:清蒸!从没说要拿这细皮嫩肉的和尚油炸或生煎喽!
清蒸妙处不言而喻:原汁原味,环保健康,比起来,油炸像是西门町混大的,极端,俚俗,带点粗野,快餐式,有品味的人士多半会表态:我不吃油炸食品,非油炸更健康!
但大冷天或阴雨霏霏的傍晚,来盒炸猪排或炸鸡块多暖心暖肺啊。酥脆的外皮一口咬下去,香气在口腔里碎裂成无数小分子,香气成了N次方倍,柔嫩肉汁溢出,两种口感混合一起,让人欲罢不能。
我爸爱油炸食品,今早,他买早点回,喜孜孜告我,买了回锅油条。其实就是油条冷了,摊主给回了下锅,颜色愈发深,口感更脆,嘣嘣几口就干掉了。还有白胖馒头,爸切成片,稍蘸盐水,在锅里炸到两面金黄——先前的馒头是庄上的傻胖小子,憨厚,实打实的,看一眼就饱了,在油锅这么一历练,镀了层金,气质顿时峭拨了许多。我们家油锅常响,差不多能丢进锅的东西我爸都想炸上那么一炸,他一炸,我妈就急,大呼小叫。我从认识我妈那天起,她和我爸饮食趣味就倒着个,他拥护的她必反对,他反对的她必拥护,就说油炸这件事,她属于“非油炸”人类,她只吃清淡,尤其热爱南瓜之类报刊介绍过的防癌食品,她的饮食口头禅是“这东西吃得好”,我爸的是“这东西吃着香”,一个从功效出发,一个以味觉为重,自然要掐架。
我通常都用实际行动支持我爸,人生要畅快才淋漓,淋漓方尽兴。清蒸固然婉约,但一个人婉约一辈子也很郁闷吧?深闺里的林妹妹另当别论,她生就不禁风的脾胃,稍不慎就染风寒,易积食。卢雪庵那回,一帮姑娘们在园内烤鹿肉,因着她不吃,史湘云嘲笑她:“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湘云体健,没法理会一个多愁多病身的人的不便,别说鹿肉这么生猛的,林妹妹连吃了一点蟹夹子肉都立时心口疼,要喝点烧酒暖胃的。一个成日里拿药当饭吃,一个醉卧芍药下石凳也不着凉,两副肠胃,自然两种情趣。
由湘云话也可证,白灼清蒸当属“清高”,烤或烧便是反清高的。同样食材,如一条鱼,清蒸就雅,于盘中玉体横陈,加葱白一段姜片两枚,遂有几分诗境。苏轼诗“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就该是表扬清蒸鱼的。
一开油锅呢,这鱼哧哧拉拉,皮焦肉绽,品相不成诗,成了街边茶肆中的曲。
街头摊多卖油炸食品也是一证,炸鸡翅、肉串,还有韭菜盒、豆腐干以及各色丸子,傍黑,一条街飘着这股大刺刺,无遮无挡的油香(油的成色勿深究),这股香让人一下觉得饿得慌,食欲变得穷凶极恶,文绉绉的吃食是扑不灭欲火了,惟有刚出锅的油炸食品以一把蛮力可制服食欲这头兽——这兽因混杂着傍黑而起的孤独,愈发焦躁。
国外街巷亦以油炸为主打,日本的油炸串烧,韩国的炸鱿鱼,尼泊尔也有种用面皮卷咖喱和土豆炸的小食品,5卢比一个,还有威尼斯,一位美食专栏作者写在那吃油炸小海鲜,面粉裹了,炸好后挤半个柠檬汁上去,是当地贡多拉水手必吃的玩艺。我在那没见着,若能再去,一定首先会会这油炸小海鲜。
油炸食品现都有垃圾之嫌,包括KFC,不过它家生意仍兴隆,说明不顾品味只管口味的大有人在,冒着被说成码头工人或货运司机趣味的危险,油炸爱好人士着迷食物与牙齿发出的嘹亮嘣脆的碰撞。
清蒸太寂静,悄无声息,穿了白袜溜进。一个人时,越吃越寂寞——难怪单身族们是薯片等油炸零食的大宗消费体,一人看电视,无论伤情或恐怖片,不发出点动静都太让人撑不住了。从这个意义,油炸食品具有救赎孤独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