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到发廊洗头,因刚生过点小病,脸色欠佳,身板敦实的女店主遂热心提出冬季进补建议。建议我多食狗肉,建议我弄两只新鲜胎盘来吃,才看过据李碧华小说拍的《饺子》,心下有些发毛。女店主接着说三四个月的最补(片中是说五个月男婴为滋补极品),小诊所就有。又说她儿子小时气管炎就是吃脐带蒸肉饼好的,我听着毛骨耸然,“那怎么吃得下?”,她有点生气,怎会吃不下!剁在肉里很鲜的!我想起片中露着粉红馅的剔透饺子,一枚枚卧在蒸屉中如童贞冤魂。发廊镜中映出女店主庞大身形,她的眼梢因为一块疤吊上去,露出过份多的眼白,我想起在孟州道十字坡开店的孙二娘。
出了门,我想再进这家店是需要些勇气的。为什么今天来这家洗呢,因为我常去的店男店主突遇车祸,关门了。
店在街中段,我楼下。男店主是个头发天然卷的小伙子,个不高,五官端正,眼睛像热带人般凹进,当他对镜梳理那头微黄的天然卷时,甚至说得上几分英俊。他的妻子,一个削瘦时髦的年轻女人,高跟鞋的热爱者——我屡次跟她说,你穿这鞋在店里站上一天得累死,换双平底或坡跟的不好吗?
不行,我穿那些鞋没感觉,别扭!她继续穿着尖头细跟鞋给客人洗头染发,走起路前栽,像要随时扑出去灭火。
她还有样本事是只用一只电饭煲就把店里四五个人(她、丈夫,儿子,店员)的中晚餐搞定。锅热,加油,炒菜,最后焖饭,饭里总有最后一道菜的气味,有时韭菜,有时莴苣,把彼时还未吃饭的客人肚里谗虫勾上来。这过程中她还兼给客人上卷子,推荐紫红或粟色染发剂,间或瞟眼悬着的小黑白电视里的古装剧。她手脚麻利得像风,不麻利不行,店子生意不错,全是邻近老客人,没事说说张家岳母李家续弦,负责聊天的主要是女店主,男店主闲了在椅上认真看晚报。
下午,女店主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是个肤黑、结实而娇气的男孩,手上总捧着油渍渍的零食,学校门口卖的炸署条或鸡柳,男店主问,给爸爸吃根好吧?男孩拖了哭腔,这又不是给大人吃的!店里人笑,女店主骂,这个死没良心的崽!脸上却是疼爱,再有一年多,她就要送他进这条街上的一所重点学校读书,三千六百元赞助费,还得有指标,老师在她店里弄头,答应帮忙——学校真还怕多收这几千块不成?女店主说,那还不就是多添张凳子!
冬天夜晚女店主先带儿子回家,用毛毯把儿子严实裹了,毛毯拖到地上,像昭君出塞。男店主还在店里守,哪怕多来一个客,儿子的几包鸡柳也来了。
总言之,这是有奔头的一家子。两人虽是外乡人,但年轻,有手艺,店虽不大,利润可以,这条街的发廊也有好几家,数它生意最旺。夫妻档干起事的劲头就不一样,没一点气力浪费,加上儿子在旁边给他们以对前景追求的切实动力,他们干得勤勉。店牌刚换了块新的,准备大展宏图的架势。
就出事了。
男店主和店员去取样东西,在立交桥上被小货车撞了,司机跑了,东北人活雷锋又没现身,附近医院不肯收,转去另家院,这中间,白白流了一个钟头的血——黏稠宝贵的血。男店主一条腿被截肢。
他的车祸过程,我是听那家悍实女店主说的。
她说,男店主出前事一天,有人问他,你额头怎么发暗,气色也不好,不是病了吧?哪料第二天就出事了!女店主的口气表明“是祸躲不过”的真理,她从鼻子里出口气,“这不是命是什么?”,她连他日后都替他想到了,她肯定地说,他干不了这个了!装假肢也不行,你想,干这行就两条真腿一天站下来也得打晃,别说假的!她口气相当肯定,愿把事情往好处想,少了竞争对手,无后顾之忧的肯定。
事实上,男店主的出事的确给其他几家发廊提供了比往日要多的客源。原本属于他的客人不得不放弃在几年中建立起来的关于头部的某种熟稔(包括店内墙上的发型贴画,椅子的高矮,女店主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而逐步适应新剪子的温度、毛巾气味和手指挠头皮的力度。
他们就算有些伤感,也不便说,“哦,他出事了你才来我的店,早干吗去了!”,曾属于6号发廊的客人们都有理由为其他几家店几年来的生意平平负责,谁也脱不了干系,不是他们一股脑儿拥到6号店,别店生意至于一直不旺吗?
如今没旁的选了,谁愿为理个发洗个头奔两条街以外去。哦,这会知道来了!店主心里也许暗忖,但他们仍是热情的,进门是客嘛,他们的热情让客人多少有些心虚,都在这街上住了不短时日了,头回进这家发廊,还用得着说吗?自然是跳槽来的,十之八九就是从那家6号店跳槽来的。
吹风机嗡嗡响着,客人和店主心照不宣,谁也不提那家店,一句不提,只聊天气股票和菜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