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温蔡琴
近期蔡琴在上海开演唱会,“不了情-2006经典老歌全球巡回演唱会”——她真是经典,还不是时间熬练成的经典,她的嗓音从一开头就奔了经典去,醇厚,任什么烂音响拿她的碟试机,效果总变深沉,尤其那首《被遗忘的时光》,“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她的声音具物理功能,能让寒酸的器材听起来不那么寒碜。
好些年前,喜欢她的声音,像迷渡口、雾别这样一些意象。她的喉咙构造类似酿酒器具,设置了过滤与发酵工序,适于清唱,深厚悠扬,满腔心事要诉。国内,流行女歌手能把中音唱得出色的不多,中音的美感近似年份好的红酒,如1982和1990的法国酒,上世纪后40年中最出色的。红酒适宜的存放方式是瓶口向下,保持15至30度的倾斜角度,以防空气进入,另可吸附杂质。好的中音也如是,滤掉浮尘,汩汩地,缓慢倾倒出绸缎样的歌声。
蔡琴倒得有些频繁,演唱会不断,近年很是活跃,酒不再装在地下窑的大木桶里,进了商场超市,拿取方便。她声音是出世的,人是入世的,因为传播广,她的声音成了符号,怀旧派的地标。地标周围总是易结集人,人多之地就有些喧哗。一枝好的红酒,存放很重要,适当的环境,包括10-15℃之间的温度,75%左右的湿度,避光,免振动,无异味——好的声音与人,其实也是这样吧。
对我,蔡琴好像过去了。对人多簇拥的事物我有些本能地回避,倒不是显得自己多有“品”,我只是不喜欢饱和,饱和的事物会伤害想像力,一首再美的音乐连播两个月只能成为停靠在8楼的2路公共汽车,再稀罕的菜蔬进了大棚也只有随行就市。
当然,蔡琴也还是当得起经典的,她恒定,温暖,听她歌的那段日子我还年轻,闲,在她的歌声里看书,常立在窗口看放学孩子们经过,听见他们的喧闹声就要烧午饭了。那段时日是最自由的,以前不曾有过,往后也不能再有了,现想起,才觉得那些个上午和下午,能清晰听见风从耳朵边跑过的。
黯金的欧阳菲菲
欧阳菲菲,有爆发力的中音,相比蔡琴,她不羁,有尘世气,当下的,像只挂满世界各地机场登记牌的皮箱,皮箱下方有她英文名缩写,黯金色。
是一次在找鲍比达的音乐时找到她的专辑,听到几首非常好听的歌,比如《出境入境》,片头是机场引擎的音效——使我日后一想起她就想到机场,竖起衣领的女人提着皮箱,落寞淡定。
比起蔡琴的通行,她是小币种,网上有关她的个人资料非常少,清晰些的照片更难搜。还是因为一首《感恩的心》她才被更多人听见,不少商场把此歌作为结束曲播放,作为对上帝们购物一天的答谢,不过听到的人也未必知道唱的人叫欧阳菲菲。
说来,鲍比达的曲风与她的声线真是搭——流行音乐的江湖上,鲍是身手了得的人物,他父亲曾在上海当过多年乐手,后移居香港,鲍比达很小起就涉足音乐,为生计7岁就在夜总会表演萨克斯风、吉他,在亚洲多家著名饭店及夜总会任过最年轻的音乐领班,之后又到美国修读,成为香港最炙手可热的音乐人。这么个经历的人,写出的歌正适合欧阳菲菲来唱,两人都有出境入镜的气质。
对歌手,最不幸就是声音雷同。很多女歌手是这样,来去如水花,但欧阳菲菲是块礁石,不显眼,质地坚硬,时间可冲刷,但不会湮没。她不是每首歌都好听,但她唱过若干首好听的歌,她的生涯就有了交待。
06年的超女谭真真乍听有点像她的感觉,再听不像,谭的声音哑,高潮部分堵在那,出不来只有咽下去,加上些技艺,歌声有了把玩之意,让人听着着急,同年的超女乔维怡也翻唱过欧阳菲菲的《逝去的爱》,唱得不错,但相形之下还是嫩,唱得精致了,雕琢痕迹就明显。
欧阳菲菲当然也有技巧,气息包裹住技巧,她把每个字直接咬到听的人心坎上,咬得准,听得人才会凛冽地疼一下(多数歌手咬不准,听得人只觉痒,如被撩拨)。你听见一个女人的风尘——这词不负面,别误会,它是鞋底积攒的尘埃,是一个人灵魂的皱褶。北大孔庆东同学言,“人生在世,须如豆腐,方正洁白,可荤可素”,如果蔡琴是素,欧阳菲菲,她便是可荤可素了。孔庆东同学还说,可荤可素,人生才算菜上齐了!
有梅艳芳
一个女人叫艳芳是市井且俗艳的,但她姓梅,又不一样了。
她虽热心公益,事毕功成,可为什么,我一直还觉得她是问题少女梅艳芳,无畏无惧,仍是那个5岁就在妈妈所创办的锦霞歌舞团走唱公园街头的女孩。黑色皮裤,金色短上衣,唱《风的季节》,沧桑嗓音从少女时就老了,而到辞世的四十岁,她的声音也没更老,仍是跑码头少女的挑衅与江湖气,只是添了些幽怨,《胭脂扣》中女鬼如花的幽怨。
我有个朋友,电台纯音乐节目的主持,讲话慢条斯理的女子,居然会唱不少她早年的歌,《蔓珠莎华》《誓把冰山劈开》,粤语唱来有种码头意气——码头这个词,其实多是来自港台片中的影响,不是东方之珠那种码头,是小马哥古惑仔的码头。七十年代生的人,模式教育下的蛋,发飙不到哪去,想表现身体里边缘点,另类点的那根筋,听唱粤语歌是种途径,不是王馨平式轻吟浅唱的情歌,要是梅艳芳的歌路,魅惑的,不良的,冰山大火,用烈焰红唇唱出。
买过张她的CD,是她前些年出的,歌算不得好听,听一遍就搁起了,不过她气息还那么强烈,这气从她早年丧父,以唱养家就开始积攒了,她跳的舞,喝的酒,流的泪都在里头,“我不觉得我有过人们所说的那种童年,因为我的心态在登台表演后,仿佛一下子就成熟了起来,由女孩变成了少女”,她在自传中说。
童年,这是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宿源地,所有人的一生不过都是童年生活的某种延续,更换不同外衣而已。一个过早失掉童年或是没有童年的女人,到成年须用铺排的繁华才压得住那空寂!你注意没有,梅艳芳的舞台造型许多是浓烈繁复的,庞大妖娆的头饰,发亮的衣裙环佩,能尝试的她一一尝试,换了“百变歌后”的名头,还有她的声音,一把蔓珠莎华的嗓子,是多少年人前烟酒和人后的眼泪炝制的,海风般咸且沉的嗓子。
十二楼的莫文蔚
前面几个女人都是中低音型,莫文蔚不是,但她的声音会拐弯,像飞驰的后视镜一样,闪现出跳跃支离的风景。
评论说她唱现场从来都走调,如此荒腔走板的声音还有人迷是因为比走调更难得的是,她有腔调!有腔调就不怕走调。何谓腔调?就是湿润性感,漫不经心。
说实话,我没听出过她的走调,我以为,原本她的歌就是该那么唱的,比如她的《十二楼》,唱得太正,就从十二楼坠到了地面,把地砸出个坑的那叫好歌吗,那叫号子。
不是因为名字与莫文蔚近似才喜欢的她,是因为,她的歌风像她唱过的《阴天》,华丽的阴影,晴不了的天,泡面,燃了一半的烟,单人房双人床……,却不是漫漶的伤感,因为最糟糕的日子已经过去,那些青涩混乱、内心和钱包一样窘困的岁月,它们过去了,总算!想到那些日子,现在的一切都可以原谅与接受。即便是阴天下午,也仍不很糟糕,香烟氲成一滩光圈,热的泡面。这就是一种生活,虽有尘埃却非库存,是当年的。
有个秋天,去宜山路看房,酒店公寓,物管不在,保安代我叩开一间,一个女人极不耐烦的声音,问了几遍才开门,穿白色薄睡袍的女人抱着胳膊,斜倚着门,年轻漂亮的外乡脸庞,长卷发,房里有泡面和香水混杂味,卧室隐约地放音乐,被子半堆,仿佛还有体温残存,仿佛不止一个人的体温,这是个引人遐想的房间。圆形盥洗台盆,散落的唇膏粉饼盒,小厅整体橱柜上有只电磁炉,窗帘半拉着,这间租金2600元的一厅室如此细节丰富,如剧本中一幕场景。
那天的上海,灰色的天,我猜她放的歌是莫文蔚的,没比莫文蔚的歌声更懂得这间房。
今天,周日下午,阴冷,我已经吃了三只“费列罗”巧克力球,一根奶油棒糖,两块威化饼,一包酸奶,一根香蕉,我还想来一杯热的奶咖或果珍,用足够大的杯子,有木盖的那种大陶杯。冬天,需要补充更多能量,身体的,情绪的。
莫文蔚怎么度过她的阴天?她那么瘦,长腿的螳螂,可以吃多一些,吃下去的养分供给她那头茂密长发外应当就不剩什么了,顶多留点给嗓子,她唱歌反正不用力,用迂回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