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月荣回房,看戏的下人们得了信早已快手快脚帮着把关氏和杜青在偏院安置下来了。院子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不是在帮她们归置厢笼的,便是替杜湖一家搬运家俱物品的。
这杜家庄原本不过是杜家老祖宗建的一处大宅院,因着当年得势,买地买田筑了此屋。却在多年子孙繁衍之下早已分拆修建得面目全目。到现在,除去共用一个正门,里面其实不过是一个变了样子的大庄园。
含香居是整个杜宅最好的院落,原是杜老太爷暮年静养的所在。因为月荣祖父当时在家族最得老太爷老太君宠爱,且官阶最高,虽只有杜诜一子,倒分得了杜宅最好的大院子。因此即便是偏院,小小巧巧的,也有七八间房子,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一家人就走此门出入,东边一道月洞门,连着外厅的抄手游廊,西南又有一个角门,通一夹道,过去便是含香居正院了。
杜诜出事后,为免累及无辜,关氏便把家人都尽皆散尽。只余刘妈、陶妈两个关氏的陪嫁老人并陶妈的小女儿也是关氏的大丫鬟碧梧留了下来。所以现下人口不多,这小偏院要住也将将能够住得下来。且这地方住着倒也清静方便,出入无阻,轻易也没人来扰到自家。不过这正院要不回来,即便手里掐着凭证,天长日久的谁能保证不被人全都谋了去?再者说,一直住在偏院,月荣一家就变得名不正言不顺了,更重要的是,以他家现如今之势,一步让,势必后面要步步退让。
这结果,无论如何,也不是她及她的家人想见到的。
站在外面定了定,敛尽情绪后,月荣方才掀了帘子进去。碧梧正打来热水在帮关氏擦洗。见她进来,后者忙招招手,将她拉到床前坐下,顾不得身劳体累,就问起先前事故来。
月荣了解关氏的心情,不说怕是连水都不肯喝一口的,只得捡轻去重的把厅上的事都说了一遍。饶是如此,她仍气得咬牙,拍打着床棱子怒道:“他们倒是好意思,就这么占了去也不怕吃撑了爆肚子!”恼得狠了,又咳将起来,慌得月荣同碧梧忙忙扶起来,拍背的拍背,倒水的倒水,闹了好半晌才歇了下来。
说起来也是杜诜当时太大方,他顾着同宗兄弟,却没想过他们并不顾着他。不过这时明显不是抱怨分辩的时候,月荣怕关氏气急再将病情添重,温言劝道:“母亲也不用太担心,九哥哥已出了好主意,女儿也已经谋划周全,想来便是不能全要回来,咱们家的正院也没人能吞得下去。现下最要紧的,还是母亲要快快将病养好才是正经,还有许多事情要你费心主持呢。”
关氏点头,看着小女儿稚嫩的脸孔,心头越发急切,奈何身子实在是不争气。原本她还能强撑着,可回乡至半途,大儿媳郦氏验出有孕,不得已半路上赁了间屋子暂时住下来。所有事情便都压到了她一个人身上,一路劳顿,杜青犯了固疾要日夜照顾,又遇到流寇匪贼受了惊吓,情绪加身体过度消耗之下最后彻底崩溃,便是连爬都别想再爬起来了。算起来月荣虽说早慧,可大小事情也没经历过什么,且到底是个才十岁的女娃娃,如今临危受命,事事俱要靠她,怎不让关氏心急如焚心如刀割?因而流着泪道,“虽说是一族中人的同宗兄弟,却也俱都是逢高踩低的货,这都是你爹爹没有兄弟的缘故!他要有个妥贴稳当的亲兄弟在家里,能到今日这种局面吗?要不是你事先安排妥当,只怕便是这间偏院,也不能够轻易住进来的。”
月荣见母亲伤心,忙忙笑道:“母亲稍安,咱们总算是回家了不是么?虽说事情不尽如人意,可日子总是自己一步一步过下去的,我们既没死在大水里,也没有栽在路匪手上,天佑我们平安回来,想来就是不想绝我们之路的。而且女儿也没那么不济事,在长辈们面前讨点情面的事还是做得的。”说着又把刘妈叫进来,笑问道,“刘妈妈且说说,我刚才那番行事可还妥当?”
刘妈虽生得牛高马大一身粗壮,却也跟了关氏日久,入内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下凑趣道:“可不是,太太是没看到,十姑娘入内那么往里一拜,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哭得连我都觉得好不纠心呢。那些人倒也没全失了良心,这不,知道太太和青哥儿都病着,咱们人手又少,便急急把含香居让了出来,也好让你们早些休息着。”
什么含香居,不过是一个偏院罢了!真要把整个含香居囫囵拿到手也不是不可以,告官就行。但现下这局面,太后震怒,朝上人中还有谁肯替她们一家声张正义?不拿着机会死踩就算好的了。而且一旦撕破脸,杜林木讷软弱,杜青生来体弱,月荣既是姑娘家又年纪尚小,自己这身子……所以还不晓得后面会怎么样呢。所以明知刘妈和月英这是在哄她,关氏到底不忍女儿太难过,强收了泪,咳了一番才抬首笑着道:“你也不用太作小伏低,只需要把晚辈的礼数尽足也就可以了。”停了会又问,“族里的夫人们都没见到吧?我是爬不起来了,这一趟还得你亲自过去。你也不用怕,她们都是好面子,就照我以前吩咐的去说去做,谅她们也不会为难你一个晚辈来的。”怕月英应付不来,还特特说明,“带着备下的手信过去,捡些好话说说也就是了。房子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现下就这么住着,待我身体好了,你大哥回来,再从长计议着。怎么说这也是咱们家的祖业,你父亲有子有孙的,万没有白白送给别人的道理。”
月荣扬起脸,微微一笑:“母亲放心,我虽年纪小,可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呢,你只管安心把病养好就行了。”
“可不是么?十姑娘虽说是年纪小,还真没做坏过一件事情。”刘妈也在一旁帮腔,“便是老爷当初不也说么?若咱们家姐儿是个男儿,只怕封候拜相都不在话下。”一时情急,竟说中了杜家母女两人的隐痛,讪讪然忙改了口,夸张地把月荣从小到大的所作所为捡些好玩的拿出来讲了一遍,总算哄得关氏露了点笑颜,月荣便出得房来,叫过陶妈道:“碧梧呢?”听说是去照看杜青去了,点点头转而又问,“可都安置妥了?”
他们带家来的东西本不多,陶妈又素来麻利,没两下就把各房都收拾齐整了。只不过,她现下想要回禀的却是另外一桩,看了看四处附过去低声道:“那家人的东西都往那边搬了。”说着比了比正院的位置,见月英望过来的神情似颇有点恼她自作主张,吓得赶紧回到正题,“东西各有两间厢房两间耳房,太太已经住了东厢正房,姑娘就住太太隔壁,日里夜间也好有个照应,省得奴婢们跑来跑去看顾不周。青哥儿和林哥儿就住西面厢房,两间耳房一间做了厨房,另一间我打算拿来作下人房,小姐看这样妥不妥?要是没什么,我这就让人把东西搬进去归置归置。”
刘妈、陶妈还有碧梧,三个人挤在一个耳房里,这是月荣家里前所未有过的事情。更何况,若是大哥大嫂回来后又该怎么办?大嫂身边可还留着两个贴身丫鬟呢!抬头望向正房方向,稀稀落落仍能看到有丫头鬼鬼祟祟拖东带西地搬过去。月荣嘴角微撇,扯出一抹冷笑道:“先不用归置了,就按我先前吩咐的去做吧,让老梗叔往报国寺跑一趟,我父亲既然落叶归根,也得快些入土为安才是正经。”
陶妈想了想,低头应是,自角门去前面马房找自家老伴去了。
月荣在廊下又站了片刻,看见碧梧从杜青房里端着一盆水走出来,问明他已经倦极睡着,这才抖抖衣袖,去房里把厢笼打开,取出从京里带回的一些士仪手信,打听得各房太太们今日都集娶在荷香居叔祖母房内,嘱咐陶妈和碧梧看好太太和九少爷,待大夫来了马上着人去通知她,就叫刘妈拿包袱包了一应物件,带着她施施然往荷香居而去。
临安杜家在成安城里也算是世家大族,整个杜家庄占地约有百庙,然而所谓真正的正院却只有那十几进,余则都是后来依势修建而成的,基本都是各成门户,自作宅院,虽说新建,气势上却比不得正院富丽堂皇古色古香,巴在正宅周围,俯瞰之下,倒像是一件古董瓷器贴了不少新鲜补疤。且又都是正房嫡子们为庶出所建,于是能住在正院,便成为了杜家族人身份地位优人一等的象征。
这正院之中又有含香居、洗翠居、荷香居、倚竹居以及芳菲院、得闲居,分别是大房杜诜一家、二房杜锦、杜鑫、杜鉴兄弟,三房杜铭、杜钦兄弟,四房杜铮、杜钊、杜晁等五兄弟,五房原是住在芳菲院的,不过因为无子,五房的麦老太太仅得一女也难产而死,五房的房产便收归公中,由其余四房五一添作二地各自分了。麦老太太仅余得一间小偏院归于族里“怡养天年”。另六房住的是一个太叔公,他也不晓得说他是命好还是命歹呢,与他同一时期的兄弟都过逝了,乃至儿子媳妇也不在了,他倒还健壮得很,独带着个小孙子住在得闲居里,向来不问世事不管俗务。
这六个院子尽皆分成两排三院,呈卍字形以回形走廊相连。荷香居与含香居并列,从偏院东边的月洞门出去,有一穿山游廊可抄近路,行不过半盏茶功夫也就到了。月荣自月洞门而出,但见得亭台楼阁,树木掩映,除了地势所限房间窄小些外,这庭院布局倒比她家原来在京中的房子更显古朴端庄。
一路走来,不断有遇见的丫鬟仆妇对她指指点点,虽也有行礼相见的,却轻视她一个小姑娘皆是笑嘻嘻混了过去,月荣一律只当作没有看见,笑着径往前行,并不多作观望停留。刘妈因是杜家老人,对各处院落倒还熟悉,引着她穿堂过户,行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便暗地提醒她已到了三房杜老太太之所。
月荣打起精神,抬头稍微看了一眼,只见杜老太太的上房有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耳房倚山而嵌,仿若要钻山而入一般。正院之中四通八达,一通大甬路,直接出大门,比之含香居的小巧玲珑,这里更多了几分大气磅礴,到底是族长家的宅院,要不同凡响许多。
月荣微笑,台阶之上此时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看到她,有人站起来扭头就往里走,也有人上前来一面给她打了帘子,一面回说:“十姑娘到了。”月荣方入得房来,迎面便是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各样都有,上到四十下到二十是一网打齐了。只内中端坐着鬓发如银一胖一瘦一雍容一简朴的两个老太太,月荣晓得她们便是现如今杜家宅子里辈份最高的二房杜老太太和五房麦老太太了。便走上前去大礼拜见,叫了声“叔祖母”,在自己腿上掐了一记痛得眼泪横流,少不得又把先头在大厅内那番戏又唱念作打般地重新演了一遍。她年纪小,又哭得真,倒还引得这些女人们都跟着好一阵唏嘘。
好不容易都收了泪,杜老太太着人扶起她,拿了个白底湖蓝色形的荷包给她算是见面礼,“你倒是一片孝心,小小年纪便跟着吃了这许多苦处。”抹了抹眼睛,笑道又道,“因着听闻你们一家回来,大家早早就在这里等着了,趁着今儿人齐,你也见见其他婶娘嫂嫂还有姐妹们。”然后吩咐,“叫小姐们也过来一起见见,都是姐妹一场,往后切莫生份了。”
底下有人应了声是,便有三个丫鬟掀了帘子出去了。月荣由刘妈陪着,一一跟这些各房的婶婶嫂嫂们都见了礼,因着女人不比男子,打扮花哨却年纪相差无几的甚多,月荣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谁是谁,也只能是先了礼往后再慢慢认熟去了。
厮见已毕,月荣即叫刘妈把带来的手信奉上,各房都差不多,不外是茶叶及京城曾经时兴但现下已是过时了的宫花插戴,送给这些太太夫人们却最是合适。除此之外,便只有杜老太太和麦老太太两个老长辈多得了一套精致的青釉茶具。
正看着,只见三个乳母装扮的妇人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十四五岁,肌肤微丰,身量中等,脸若桃花,肤若凝脂,皮肤好得月荣都要羡慕嫉妒恨了,只是嘴唇过薄,显得寡情了些,而且行动之间却颇见拘禁,大大抵消了她娇媚妖娆的相貌;第二个约摸也是十四五岁,容长脸孔,瘦削身材,表情温婉柔媚,略带微笑,看着很是可亲;第三个同月荣一般年纪,长得却比她要矮了一个头,因着未长开,脸孔圆圆的还有着婴儿肥,一双眼睛却灵动活泼,显见是个爱说爱笑的主。三姐妹都是一样打扮,紧身长袖襦配瘦长裙,外罩一件骨朵云纹丝布棉袄,只是颜色上各有差异罢了。
杜老太太指着第一个道:“这是你三叔家的五姑娘芳姐儿。”又指着第二个,“这是老五叔家的七姑娘琇姐儿。”最后方才看着小的笑道,“要说这个皮猴儿,便是你老七叔家的十一姑娘敏姐儿了。”
前两个只是简单直述,说最后一个的时候却用词亲切,看来这十一妹倒是蛮得老太太喜欢的。杜月敏听见被叫皮猴儿,大是不依,上前一步撒娇道:“老太太倒是半点面子也不给我儿,原本我还想在十姐姐面前装装相的,这下倒是装不下去了。”说着大大方方地同月荣行了一个礼。
月荣忙回了礼,又同另外两个姐姐厮见毕,便听见杜老太太在问:“还有几个姐儿呢,怎的没一起过来。”
一丫鬟站起来回道:“回老太太话,那几个姐儿年纪小,睡到这时还没歇醒呢,奴婢便也没有惊动她们了。”
“也好,都是一群皮猴子,要真来了我这地儿真是怕站不下了。”众人都凑趣笑了笑,杜老太太让月荣四姐妹都坐了,道,“没想到荣姐儿倒是肯长,蹭蹭的一转眼瞧着竟是和芳姐儿、琇姐儿差不多高了。她是在京中长大,第一次回家里来,你们姐妹以后要多在一起,好生亲近亲近才是。”
月荣等四人恭声应了是。众人又感叹唏嘘了一会,杜老太太对关氏和杜青的身体情况表示了关切,同时还问到了月梅跟郦氏,听闻月梅快要临产不能亲送父母回乡,郦氏是行到半路动了胎气才晓得她身怀有孕,摇摇头同月荣道:“你母亲原本是个极仔细的人,料道是你父亲出了事,她才没早发觉罢了。”又问她家住的地方可都安置好了,这才说到杜诜的身后事情。
月荣应付到此时,便是等着老太太问及这一桩,闻言立时站起来跪倒在地道:“我来之前,母亲便有嘱咐,因着她现下病倒,两个哥哥一个要照顾嫂嫂滞留半路,一个又素来体弱行动不便,家里眼看着就只有侄孙女一人尚能动得,却偏又年纪轻,当不得什么事,所以父亲的身后事还得请叔祖母出面帮着多费费心。”
说着伏地痛哭,一副六神无状的楚楚可怜模样。
杜老太太心下得意,既有求于她这后面的许多事还不好办了?忙忙叫人扶她起来,面上却叹息道:“也难为你小小年纪了。且起来吧,都这步田地了怎地还同叔祖母这般客气?等下我便过去看望你母亲,她身体不好,一定要让她少操些心把身体养好了。叔祖母虽说是年纪大,又不问俗务已久,可这是诜官儿的身后大事,要怎么做,自然是为你们办得妥妥的。”
杜老太太一说完,坐她身边的麦氏嗤一声笑着道:“要说起来,这大侄媳妇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了,便是大侄子去了,她到底还有儿有女。荣姐儿现下又得了这泼天的脸面,家里事能请得三嫂嫂帮忙作主,有你坐镇,大侄子一家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虽是恭维,话里话外却掩不住层层讥意。月荣却低眉垂眼,只作不懂,感激道:“有劳叔祖母操心,侄孙女在这里先多谢叔祖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