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尔做了一个梦,梦里面的她是绯国的大公主苏浣。父王是绯国最贤仁的君主,温良宽厚,勤政爱民;母后是当时最美丽淑惠的女子,盈盈软语,如玉如兰;她还有一个弟弟,名唤苏流,少年英俊,文采风流,又耍得一手好枪,将是绯国下一任的王。梦境的最后,是一个身着银白铠甲的背影,铠甲上已然血迹斑斑。他左手握拳,右手紧抓着一柄长枪,正踉踉跄跄地走向不远处的一座正燃着熊熊烈火的宫殿,伴随着宫殿恐怖绝烈的倒塌声,那个孤独的背影也顷刻间被火光吞噬,只余下对空乱舞的火星子。
暖尔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习惯性地一摸身边的床铺,已然冰凉一片,澜华早已上朝去了。她抬起手撩开明黄色的床幔,看见阳光已穿过雕花窗棂,在黑灰色大理石地面上投射下片片斑驳的光华。按着不断上下起伏的胸口从床上坐起,暖尔回想着醒来前做的那个梦,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梦中,就是被自己遗忘了的过去吗?
薄荷端着药轻轻推门而入的时候,便见暖尔神情恍惚地坐在床沿,身上只着一件月白中衣,正若有所思地地看着窗外。床幔本是安静的垂在床边,此刻却随着穿门而入的晨风轻轻拂动。薄荷连忙关上房门,将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并从一旁的橱架上取来一件披风披在暖尔身上,顺手用金帐钩挂起帐廉后,扶着暖尔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暖尔的意识还未从清晨那个奇怪的梦中脱离出来,脸色苍白如纸,额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娘娘这是怎么了?做恶梦了吗?”薄荷一边用手绢替暖尔轻拭着额头,一边关切地问着。
暖尔摇了摇头,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带着淡淡花香的微风擦过脸颊吹进寝宫内,顿时吹散了一室的萎靡忧顿,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疑虑和惊惧。
“娘娘,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吧,春初的晨风凉,娘娘当心身子。”薄荷走到暖尔身边温声道。
暖尔不应声,只来到梳妆台前坐下,侧过头问薄荷:“缡王他…快退朝了吧?”
“已经退朝了呢,估摸着这会儿正往娘娘这来呢。”薄荷为暖尔梳理着如漆长发,轻笑着回答。
暖尔盯着菱镜中的自己怔怔不语,心头又渐渐浮起那种奇怪难言的感觉。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的记忆变得单薄和虚空,二十年漫长的回忆竟只余下和澜华在玄山上相处的几个月,然后,仿佛是在不知不觉间她便成了他的妻子,缡国的王后。早晨醒来前的那个梦,在她心里激起了千层灰,万重浪,梦中的绯国,还有那个苍凉的背影和倒坍的宫殿,让暖尔无缘由地觉得心头灰蔼蔼一片,甚至还有一点害怕。她曾经答应过澜华,不再苦心纠结自己的过去,纵然自己的人生如残锦似玉玦,也不会再以伤害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去追寻,但是,但是,如果自己丢失的记忆和澜华紧密相关呢?暖尔不敢再想了,她多么希望此时身边能有个人来告诉她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自己梦中的那个背影又是何人。
“薄荷,你知道苏浣吗?”
薄荷正往暖尔的发髻上插一枚玉簪,听见问话,动作一滞,但马上又回复如常神色。
“回娘娘,奴婢不知。”
暖尔并没有看到薄荷的反常的一瞬,只接着问道:“那你知道绯国吗?现今世上并无绯国,它是不是一个被灭国了的国家?”
“娘娘今儿个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真的有过这么一个国家吗?”听着薄荷的回答,暖尔猛然转过头,脸上带着不可置信却似乎有点期待的神情。
“娘娘…”
“暖尔。”
薄荷的话被一个深沉苍劲的男声打断。
是澜华。这几年他已养成这种习惯,一下朝便只往暖尔的宁琅宫来,陪暖尔说说话,看看书,用过午膳再回到华德殿处理日常政事。
暖尔起身行礼,身着玄色深衣的男人快步走近,托着她的小手臂扶起她,然后拉过她的手走到桌边坐下。
“薄荷你下去传早膳吧,孤陪着王后。”
“是。”薄荷行过礼走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门。
“今天身体觉得怎么样?早上的药喝了吗?”
“刚起床不久,还没来得及喝呢。”
“来人。。。”
暖尔伸出食指贴着澜华的嘴唇,另一只手指了指床头,“喊什么呢,薄荷已经把药端来了,这会儿晾凉了,正好可以喝。”
澜华轻笑了一下,走过去端来药碗并几枚蜜饯,喂暖尔服下。
“用完早膳后去御花园走走吧,澜萦说绣球花开了,五彩缤纷的,孤陪你去看看。”正用着早膳,澜华突然提议。
“绣球花都开了?。。。看来我真的好久没出过寝宫的门了,上回去那还是大雪封园的深冬呢。”暖尔苦笑着,眼光悠悠地飘向窗外。
她的身体一向孱弱,入了宫后经过大医们的调理,已是强健了不少,但为何现在又会到如此弱不禁风甚至比一开始还不堪的地步,暖尔自己也不知道,她想,这部分的记忆,也被弄丢了吧。她问过澜华关于她的身世和她的病情,但澜华却并未告知一二,只是告诉她,她是他最爱的人,定会护她永生永世。
她信他,所以答应他永不再问起。
感到身上忽然一暖,暖尔回过神,看到澜华正为她披上披风,并在脖颈处打上结,眼底一脉如水温柔。她的夫君,对谁都能厉声相向,唯独对自己,总是百般宠溺,体谅关怀备至。暖尔时常会想起和澜华,澜萦及师父连一墨一起在玄山上的那段日子,那时候,鲜花绽放得那般灿烂,鸟儿啼鸣得那般悦耳,她们,则无忧无虑地过着山间倾净的小日子暖尔想着那些美好的日子微微抬起头,却发现澜华也是一脸笑意地看着她,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走出寝宫。才走近御花园,澜华和暖尔便听到一个清泠的声音隔着数丛花草传过来:“都给我好生照看这些花花草草,别懈怠了,特别是那绣球花,好好伺候着,要让我王嫂一看到便‘君心大悦’,都听到没?”
“听到了,公主殿下。”
暖尔捂着嘴笑:“这孩子又口无遮拦了。”
澜华佯装苦恼:“她呀,听孤说了想陪你来御花园走走后,便天天到这儿来监督园艺,这孩子对你可是比对我这个王兄要好上百倍不止啊。”
“原来堂堂缡王连自己妹妹的醋也乱吃呢。”暖尔笑着打趣。
澜华顺着回应:“哈哈,这滋味可不怎么样。”
说话间两人已转过花丛,见到了在忙着拨弄花草的澜萦,衣袖半挽,绕在手肘处,正拿起花壶前倾着身子为绣球花浇水。
“萦儿。”暖尔轻唤。
“王嫂!”澜萦看到是暖尔,忙忙放下花壶,双手提起衣裙跑到暖尔身边,“你身体好些了吗?早听王兄说了你要来,你看,你最爱的绣球花,我打理得很好吧?”
暖尔顺着澜萦的目光望去,眼前是一簇簇绽放得极是圆满的绣球花,湛湛日光下,盈盈的水珠依偎着花瓣,让那一团一团色调淡雅的花朵,像是些晶莹的水晶珠子,坠在一汪汪绿海之中。
“萦儿总是最知道如何讨我欢心呢。”
暖尔说着为澜萦正了正发髻上的金步摇。这步摇是暖尔亲手所制,当年暖尔随了澜华入宫为后,送给这个小姑子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这个亲手制作的金步摇。澜萦很是喜欢,便一直戴在发髻上。
澜华也看到了那一丛丛绣球花,这是暖尔最喜欢的花。她常说,绣球花圆润的花型和多丽的色彩,就像是在一段完满无缺的生命点缀着一个又一个绚丽的故事,让人一看,便能想起人生中好多的美好。而自己,却把她视若珍宝的记忆抹去了,
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他看着正和澜萦谈笑着的暖尔,心头浮起一阵无奈和疼惜,紧了紧拥着暖尔的手。
“萦儿,老实交代,是不是还有谁陪着你一块在御花园呐?”暖尔轻笑着问。
澜萦脸上霎时绯红一片,把头侧向另一边,嘟哝道:“才没有呢。”
话音刚落,一个略带严肃的声音响起:“参见陛下,参见王后娘娘,参见公主殿下。”三人面前已跪下一个笔挺的身形,单膝跪地,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握拳放在身侧,身边是两个盛满了水的大木桶。
“平身。”
“谢陛下。”
叶空青甫一起身,便听见暖尔的问话:“空青这是替谁提水呢?”
未及叶空青开口,一旁的澜萦已大呼出声:“傻瓜,谁让你来的?”
“不是公主殿下让臣去抬水的吗?”叶空青憨憨地抓了抓脑袋,不解地问。
“我。。。我哪有?”
“公主殿下刚刚不是说要亲自给花浇水,所以吩咐臣去抬水吗?”
“你还说你还说你还说!”澜萦又羞又气地在叶空青身上锤了好几拳,叶空青的身体承着澜萦的拳头,脸上却带着宠溺的笑容。
澜华和暖尔相视一笑,待两人安静下来,四人便一起穿过一道月牙门,往湖心亭走去。
澜华和暖尔走在前头,听着跟在后头的两人细细簌簌的说话声,暖尔轻声问身边的澜华:“萦儿和空青的婚期定下了吗?”
“定下了,下个月初九,是个好日子。”
“下个月初九,时间不多了啊,我得加紧点时间为萦儿去准备喜服和喜饰了。”
“这些事就吩咐给锦文和蝉衣去办吧,你别太累了。”
暖尔摇摇头:“在玄山的时候就曾答应过萦儿要亲手为她置办婚礼,我可不能食言了。”
“那答应孤,不准让自己太累了。”
暖尔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