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许冠将手里的卷轴缓缓舒展开来,放置胸前,供一甘大臣欣赏。
就在字帖展开的一霎那,所有人、尤其是那些个龙图阁大学士,俱都伸着头,皱着眉,到底想看一看是什么样的字体,能让三皇子这般推崇。
果不出所料,其中一官员,身着朱红色官袍,头戴长翅帽,一缕黑白交错的胡须,垂于脖颈处。两个绿豆眼不停的眨巴。好似见到了什么稀奇的物事。
“此贴三体,正楷端庄,似有颜柳之姿色,但又独具一格,自成一家;行书飘逸,如一只仙鹤偏偏独立,站立高端,傲视天下;草书狂妄,横竖撇捺尽显刀锋,暗藏绵绵杀意。端的是一副旷世佳作!”
这官员不由惊呼道。
赵炅也被这等评价吸引住了眼球,从龙椅上往前倾了倾,仔细观看。
赵炅的书法是上不得台面,但要说道这‘品’、‘看’却是有独特的造诣。这一说,实要归功于他的皇兄赵匡胤。
赵匡胤初登大宝之际,赵炅就暗藏不良之心,但他深知自古皇位传子嗣的道理,知晓与其锋芒毕露,还不如韬光养晦来的实在。故此,隐忍至开封府尹十五年之久。而在这十五年中,除了按例去衙门处处理公文,端端案件,就是埋首于书房、花园之中。圣人手札、大家书法、字画,研究亦不在少数。
当他看到这篇贺贴之后,心里惊叹是惊叹,但对此的兴趣却也止于此。毕竟赵炅不是赵佶,赵炅爱兵事、权谋。不爱琴棋书画。也不好不顾及那些个文人的面子,赞叹的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赵普读书不多,这字么,也谈不上略懂,看了一眼,沉吟不语。
曹彬、潘美更不用说,武将出身,哪里懂得这许多?
“不错,看这笔力,应该出自名家之手。”其中又有一人扶着胡须附和道。
赵元休同样感叹,这等笔力、造诣,怕是早已自成一家,成名已久。可就为何偏偏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敢问许老夫子,这贴贺词,可是太学名宿所写?”赵元休歪着头,向下看着这老梆子,笑问道。
许冠听着声音,似是很熟悉,转了几下,才抬头看向赵元休,“回禀殿下,此贴并非出自太学。”
“哦?不是出自太学?”赵炅出言插嘴道,他原本以为这许冠老梆子,为了装清廉,扮清流,才刻意从太学当中寻来几位书法大成的人来,凑份子。
想不到,许冠却拿了别人佳作,这按着这些清流党人的习惯,可决计不会做出这自损面子的事儿,这当中定是有一番偶然。
“回禀官家,说来惭愧,此贴出自一折辱了太学的武官之手!”许冠老脸通红,自觉面子上挂不住,头都快低到库腰子上。
“哇!”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哗然,这可比皇后娘娘绣了‘四海升平锦绣山河’还要来的劲爆。
赵炅强忍着笑意,心说,都说你们这些个所谓的文人,出了会些酸词,还会什么?连一介武夫都不如。
“那不只是谁有这等荣幸,能的许大学士青睐。”赵炅似笑非笑的打趣道。
许冠支支吾吾,好不尴尬,也不知怎的,今日官家怎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赵元休、和一种大臣目光都聚集在许冠脸上,等待下文。就连太子赵元佐都来了来了兴趣,宫中生活枯燥,难得有个乐子不是么?
“是官家钦命的崇仪副使,杨怀。”许冠心想,说出来也无不可,这人毕竟是官家钦点的官儿,现在折辱了太学,这不也正表明官家的与众不同,眼光独到么?
哪知道,赵炅一脸茫然,好似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似的。还是王继恩在一旁小声出言提醒道:“官家忘却了?就是天波府的那个小厮。”
“哦?他....哈哈哈哈哈,哈哈,是他。呵呵,许冠啊,朕看你这把年纪,似是货到头了,连朕随意一点的芝麻绿豆官都不如。哈哈哈。”
赵炅仰头大笑,好似畅快淋漓。实则心里不是个滋味儿。明明是个才华绝伦之辈,偏偏给了个武官,这不是赵炅给人送颗枣儿,人还不领情,按在脚底下踩。这叫咱们的官家脸往哪儿放?
当然这也是赵炅的一厢情愿,在座所有人估计也都没这个想法,兴许也只有身居大位的皇帝,想法与这些个凡夫俗子不一样也说不定。
可官家就是主宰,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即使杨怀有颜柳之才,李杜之姿。也决计不会收回成命,复他以文官。这就是帝王心术的一种:官家不会有错,即使有错,也只能将错就错。普天之下还都要把错的当做对的。
“许老夫子,不知这杨怀年岁几何?”赵元休追问道,在他的认知里,能被父皇钦点的,定是当年有着拥立之功的老人儿。没有五十,最起码也三十好几。即使这样,这般年岁就有如此的书法造诣。将来定是史上有名的人物。
“这个...杨怀今年还不及弱冠。”许冠小心翼翼的答道。
“什么?”赵元休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要不是许冠亲口说出来,或者不是许冠,而换做一个资历浅薄的人,相信赵元休早就大耳光子扇过去了。
“元休不比怀疑,那杨怀确实不及弱冠。”赵炅此时插嘴道,指了指潘美,笑道:“大可以问问潘爱卿,算他半个儿子。”
潘美老奸巨猾,一整晚大气都没出一个,生怕别人把话题扯到他身上来。不是更尴尬?谁知道官家还是提了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酒盏,从案后走出来,拱手说道:“启禀官家、皇后娘娘、这杨怀却是与犬子结为异性兄弟,臣对他也甚是喜爱,只不过此子顽劣,当不得夸的。”
这话听起来,是好话。可从潘美嘴里说出来,还是那么的不是味儿。
“人顽劣不顽劣,你怎么知道?还真把杨怀当你儿子,老匹夫!哼!”王继恩站在官家身后,面上虽然严肃的紧,心里还是对潘美呲之以鼻。
说实话,王继恩和潘美的恩怨,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按说也都是以往在军中结下的梁子。现如今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没有必要在过于耿耿于怀。
可就在年前,潘美的一道上表,却彻底的打破了王继恩的底线。
阉宦专权!
这自古都是朝堂的一大诟病。
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院使、龙图阁大学士之类,有独特上表之权的官员对此事绝口不提。为何潘美一个二品大员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到底,还是‘国丈’二字给闹腾的。当局者迷也就是形容潘美了。自家闺女在**不顺心,处处遭到排挤,说不得,那定是皇后暗地里示意的。李皇后宽仁,想也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事情。怪就怪王继恩与官家每日形影不离。自然听得到潘妃给赵炅吹的耳边风。
恰好说的又是皇后专横,王继恩哪里还愿意?立刻就告知了皇后。皇后虽贤良,但对这种舌根讨厌之极,于是便把潘妃寝宫的宫女、太监全都抽走了一大半。甚至连御膳房每日定点的瓜果点心都给撤了。
潘妃委屈之下,就去找管家诉苦,奈何管家对皇后内心里宠爱至极。敷衍几句就不了了之,只说了四哥字:朕去劝劝。
得,潘妃一点希望都没了,皇后又是她目前得罪不起,也得罪不了的,就修书一封送给潘美。
潘美一气之下便上了那道表。
但官家打心眼里是护着王继恩的,要罢了王继恩的权早就罢了,还等的到你潘美来表?故此官家便是以王继恩拉拢杨家。
官家当了撒手掌柜,那意思很明显,朕会护着你,但怎么挺过这一次,自己看着办吧。
毕竟阉宦专权不是什么好的名头。
“哟,潘相对杨怀何时这般关心?”王继恩出言讽刺道。赵炅看了王继恩一眼,笑了笑,身子往后一靠,便不再说话。
赵普身为当朝宰相,知道皇后寿辰不宜牵扯朝堂,刚想出言缓和。乍一看官家这个动作,心里瞬间跟明镜儿似的。忙端起酒盏,兀自喝了起来。
潘美暗道一声死太监,但脸上却笑说道:“王相哪里话,杨怀乃老夫义子,关心一说,却来的荒唐。”
杨怀若是在此处,定然会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什么时候承认你这个便宜爹了?说的跟真的一样,不就是不好驳官家的面子么?老杂种。
“哦,原是这样,咱家倒是唐突了。对了潘相可知杨怀现下是何等官职?”王继恩偷偷一笑,心说:猴崽子,咱家再送你个人情。
“官家钦点崇仪副使。”潘美脸上露出不耐之色,但偏偏王继恩站在官家身后,还要保持拱手之状,好不憋屈。
“哦,那.....”王继恩刚想开口,便听一旁官家插嘴道:“行了行了,你二人也勿要再打哑谜。皇后,你觉得这贴贺词怎样?”
李皇后愣了愣,看到王继恩似笑非笑和潘美吃瘪的表情,顿时明白过来,忙笑说道:“这今日的贺礼当中,臣妾最满意不过的就是这贴贺词。”
“哈哈哈,知朕者,爱妃也。朕也觉大善。传旨,杨怀贺寿冲喜,皇后大悦,官阶不变,加封雁门关巡检使。”
“啊?”王继恩也被这话吓到,要说崇仪副使只是个虚衔儿,但后面这个加封可就了不得了,是‘差遣’。是手握实权的差事。
要说这雁门关巡检使,可了不得,是‘不常设’‘设必不撤’。
北宋大多的实权官职,都是不定性的。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北宋。武官将领往往过个一年半载就要被迁往别处。可这其中唯独的一个例外就是‘巡检使’,是不挪窝的。
看来官家有意要重用杨怀,这个位置给他,定是要让其知兵,懂战。
皇后寿辰,通宵达旦。表面一番喜庆模样。其实众大臣俱都各怀心思。
都在想,这杨怀到底何妨神圣,王继恩、潘美、李皇后、许冠、赵元休。甚至连官家都极力推崇。看来不得不重新考虑以后朝堂之上的格局。
今夜,注定杨怀其名,将深深烙进朝廷百官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