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是大康历代皇帝举行宴会、观看杂技乐舞和作佛事的场所,今日南妃会见家人,继德自是将酒宴摆在了这里。方才在两仪殿内,老皇帝依君臣之礼端受夏墨一家参拜,现下已换上常服,来到正厅与自己的妃姘亲眷们喝酒庆祝。
说来今日倍受瞩目的,自是南妃贺兰雪了。她生性清冷寡言,却颇受继德眷顾,入宫十九年来圣宠丝毫不减,老皇帝姬妾妃姘虽众,大多凭借姿容姝丽以色侍君,惟有这位玉骨冰颜的冷美人儿,不言则已,言必所及深遂圣意又非刻意逢迎,是以继德皇帝对其敬重有加钟情甚深,便是已故薛后亦未能岂及,更遑论彤妃之辈了。老皇帝爱屋及乌,连带着对贺兰氏所生那位性情冷淡的忘忧公主也极是疼爱。
南妃与继德把臂入殿,她穿了一身水墨花草的素色丝绣宫装,裙带飘飘风情无限,恰似月里嫦娥女水中芙蓉仙,高贵典雅中更散发着一股恬淡脱俗的气韵。她的五官不算绝美,既没有承平那般娇俏,亦不如彤妃那般妖媚,但是眸正神清,由里到外周身上下都给人一种纤尘不染地感觉,那种风华实非仅凭相貌便可具备的。此刻乍见亲妹,她脚下一滞,随即放开继德手臂,轻轻地,轻轻地走上前去,等候多时的贺兰雅也举步行来,二人终于迎面而立。
两两而望,四目相对,半晌半晌,南妃才松开提着的裙裾,眼中噙着热泪,定定地看着一别十八载的妹妹,泪水簌簌而下。她却努力睁大双眼,眨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妹妹就会从她视线中消失。两人就这么对望着,对望着,终于忍不住同时张开双臂,拥在一处。
“妹妹!”
“姐姐!”
十八年的忧思离情于重逢一刻如开闸之洪宣泄而出,两位绝代佳人轻啜隐隐涕泪涟涟,却是任谁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随侍一旁的余公公见状,忙上前打躬作揖殷勤劝慰道:“娘娘,夏夫人,久别重聚乃是喜事,又适逢这辞旧迎新的上吉日子,该当高兴才是啊!”
“公公说的是……妹妹……莫要……莫要再哭了。”南妃抽噎着以绢帕替贺兰雅拭去泪痕。
“姐姐,他便是……”夏夫人回身将夏彦博唤至近前,“他便是你的……你的外甥……彦博。”此言一出,才拭干了泪痕的两个人俱又自抑不得潸然泪下。
夏彦博身着一袭蓝色儒衫,眸蕴神光倜傥不群,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南妃行过参拜之礼。贺兰雪凝神打量着面前之人,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俊秀的眉宇,比例匀称的身躯,眸中那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
初雪稀薄已然停驻,风吹云开,一弯温润似玉晶亮如钩的月牙儿悬挂天际,似乎伸手可触,如水清辉静静倾泻在殿墙之上。缕缕薄云轻轻掠过,掩得月光溶溶朦朦。众人入席落座,禁宫家宴正式开始。
于正殿饮宴的除老皇帝与南彤吉华四贵妃、一众皇子外,便只有夏墨一家人,继德差人为几位公主在偏殿另置酒席,两边饮酒谈笑自得其乐。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继德遵南妃叮嘱,为身体着想并未多饮,而且喝的皆是度数极低的米酒。尽管如此,他那皱纹隐现的脸庞上还是透出了一抹淡红。此时老皇帝已微觉困乏,向着身侧的贺兰雪轻言几句,起身举杯笑吟吟道:“朕乏了,须回宫歇上一歇,你们尽管继续饮酒。余公公,今夜在麟德殿安置房间,无论朕的爱妃、皇子、公主还是夏卿家眷,醉了累了宿在此处便是,明日朕再与你们继续开怀畅饮,嗞——”杯中醇酿被一饮而尽,继德招手唤过彤妃,在她的搀扶下迈出大殿。
一俟万乘之尊离席而去,装模作样的皇子们立时露出了本来面目,纷纷高声呼喝敬酒划拳,原来帝王家的孩子玩乐起来与平民百姓亦无甚区别。
夏彦博被安排在南妃身边坐了,贺兰雪言语虽少,却频频向他碟中递菜,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恬与慈爱,让夏彦博心中颇觉温暖。十八年来,夏墨夫妇虽待之甚好,但那种“好”似乎保护与尊重的意味更多些,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未体会过细腻悠远的母爱,这一瞬间,只觉南妃的笑容如春日阳光般暖彻心扉,温柔的话语似三月春雨滋润心田,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儒慕之情来。
坐在一旁的夏墨夫妇默默地望着他二人,两双黑沉沉的眸中却隐现焦灼之色。夏子轩从一开始便隐约察觉气氛有异,可他不知内情,如何能参透个中玄机?是以干脆不去琢磨这些费心的事儿,撸胳膊挽袖子与桌上各色菜肴酣战起来。另一席上,太子华天睿一面应付着诸皇子劝酒,一面神不守舍地朝偏殿方向张望,还不时地往夏子轩那边儿偷瞄上一眼,心下惴惴不安地揣测着小魔头的办法还是否可行。
此时承平正捧着药酒,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于偏殿门口来回踱着步子。原来因事前考虑不周,华玉襄虽知宫宴上未出阁的女子要另室置席,却忘了夏子轩是女扮男装,不可能与她同席的。这会儿正急得团团转,一抬头见余公公颠颠儿地踩着小碎步朝这边赶来。
“哟,余公公,什么事儿这么急啊?要不要承平帮忙啊?”一见是正殿里伺候的人,小魔头急忙上前拉关系。
“殿下您说笑啦!南妃娘娘的妹子一家奉旨入宫饮宴,咱家是来请忘忧公主过去敬杯酒的,哪儿敢劳您大驾呀!”小公主恶名在外,余公公如何不知她的厉害,赶紧解说一番便要去寻华云弥。
“公公,公公,我带你去!”听说要去正殿敬酒,华玉襄立马来了精神,连蹦带跳地前面带路去了。
“要本宫去敬酒?”忘忧公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殿下,若论身份呢,在宫中自然您是主子,”余公公耐着性子解释道,“可今日万岁爷吩咐下来,摆的乃是家宴,这论起辈份来,夏夫人那可是您的亲……亲姨娘啊,这杯酒还是敬得的!”
“公公,并非本宫有意推脱,只是——”华云弥为难地望着桌上酒杯,“忘忧确实不擅饮酒,方才被几位妹妹劝了两杯,已觉头晕目眩了。”
“不妨事,不妨事的!”如此大好时机华玉襄岂肯放过,忙凑过来跟着帮腔,“我陪皇姐一起去,若是有人教你喝酒,承平替你!”小魔头大义凛然地一扬下巴,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挎着华云弥,斗志昂扬地奔正殿而去了。
余公公巴巴儿地跟在后面,心里还纳闷儿呢:怎么承平公主比我还着急呢?
夏家四口见两位公主驾到,连忙起身相迎,彼此问安祝贺好一番寒喧。夏墨夫妇望着前面这位身着雪白绸服亭亭玉立的清纯女子,净白的箭袖软靠窄而贴身纤尘不染,衣中人儿俏脸如雪明净出尘,如缎青丝轻挽于后,更衬得颈若雪注项细柔美。她的气质与南妃自是接近,但若稍加留意则不难发现,忘忧公主的样貌实与夏夫人更为相似。
华云弥向姨母姨丈大哥二弟敬酒,夏墨与夫人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待放下杯来已是泪眼婆娑。恬静温婉的长公主还以为二老不胜酒力,却不知夏氏夫妇盼望与之相见已经整整盼了十八年。
承平自以为计划得十分巧妙,可这会儿预备实施了,端杯的手却打起哆嗦来——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要与夏子轩调换酒杯,这不是痴人说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