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轩气鼓鼓地与太子对坐车辇之内,嘴撅得可以挂只油瓶。他歪过身子掀开轿帘,朝远去的生徒举子张望了好一会儿,方才收回手来不愉地问道:“你抓我来做什么?我又没犯王法!太子便可随意抓人么?”
太子定定地盯着他双眼目不转睛,忽然将身体猛地向前探去,一张脸差点儿贴上了他的。夏子轩大骇向后闪躲,脑袋咚地撞在车厢之上,忙以手捂着后脑勺颤声而问:“你……你……你想干什么?”
此时太子身体前倾,夏子轩倚座后仰,彼此间隙不足一拳呼吸可闻,两人这般情形实是暧昧至极。
“吴王知道你是女子么?”太子保持着压迫的姿势缓慢低沉地问道。
“吴王?我不认识什么吴王……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夏子轩猛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挺身而起,前额嘭地撞在太子高挺的鼻梁上。华天睿应声收身,两道鼻血瞬间漫过棱角分明的朱唇。
“呃……”夏子轩急忙捏起自己的袖头儿上前为他擦拭起来,“怪不得我啊,是你自己坐姿不正。”她这会儿手脚麻利得像个郎中,一手抚其头顶一手扳之下颌,将太子的脸向上抬起。“没大事儿,一会儿就能好。”她坐回自己的位置,仍旧好奇地追问:“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因为你的衣裳没干。”太子鼻音浓重地答道。
夏子轩立时明白过来,忙低头向自己身上看去——湿衣紧贴前胸身体曲线毕露,还多亏得先前太子将她掳至舱中,否则此刻真不知该如何向驿官及杭州县学的夫子做解释了。
“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太子仰着脖子斜着眼睛望向她,“吴王知道你是女子么?”
“太子殿下,难道您的耳朵有问题吗?”夏子轩没好气儿地乜斜他一眼,“我刚刚已经回答过了,我——不——认——识——吴——王!这回听懂了么?”
“怎么可能?”太子腾地将身子坐正,脸也恢复到正常角度,“你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我就应该认识吴王啊?我不过是个小小守备啊不,小小都司之子,人家可是大康堂堂王爷,我认识得着吗我?”夏子轩说着话将屁股往前挪了挪,背靠车厢翘起二郎腿,倒像她才是这车辇的主人一般。
太子看得好笑,喃喃自语道:“原来你不知道他身份。呵呵,王爷算什么?我这东宫太子你不也一样认识了。”
“你又在那儿叽哩咕噜嘟囔什么?嘁,像个女人似的!”夏子轩这会儿已完全不把太子放在眼中了。
“什么?我像女人?”太子手点自己鼻尖儿使劲儿瞪着夏子轩,随即放下手笑着讥诮道:“我看你不像女子倒是真的!莫非你娘从小把你当男孩儿养?所以你才全无半点儿淑女矜持气质?”
“怎么?女子便该温顺矜持么?”夏子轩反唇相讥,“古来还多有女子战场杀敌呢,怕是比你们这些男子还要强上百倍!”
“呵,听你这口气是想做个女英雄了?莫非你乔装入杭州县学便是想搏个功名入朝为官上阵杀敌么?”
“我若真能入朝为官上阵杀敌未必就比你们男子差了,不过现下我可没这心思,”夏子轩重重地叹口气,“要不是钱塘穆县令逼得紧,我才不来入什么县学呢!”她将穆大人做媒的事向太子简述了一番。
“你……你不如应了‘玉面公子’的婚约,呵呵,说起来……说起来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呐……啊哈哈哈……”太子捧着肚子乐得前仰后合。
冬瓜随侍在车辇外,抬头挺胸阔步而行,模样甚是威武,车队向着行宫渐行渐近。忽然,旁边胡同里一学子惨叫着斜冲出来,像见了鬼般哀嚎不已:“死啦——全都死啦——全都死……”
他这里还没死完,冬瓜上前一把薅住衣领子将之提起抡了半圈,“吵吵什么你?啥玩意儿全死啦?闹鸡瘟啦?”定睛一瞧,这人却是下午被水呛晕的那个金辉。
只见他浑身打颤抖如筛糠:“舅舅……我舅舅一家……一家人,全……全都死啦!”
太子在车内听到不由大吃一惊:出凶杀案了?他刷地拨开轿帘儿,只见冬瓜向着车队举手示意,高声喊道:“全部停下!”然后转向金辉:“不要慌,今日在船上你已知悉殿下身份,这事太子一定为你做得主的。哪里出了命案?快带我们去!”
华天睿令车辇停在胡同外,下得车来带着冬瓜和三十名亲兵随金辉拐进胡同,夏子轩因与金辉相熟,也急匆匆地跟了过去。
前边有户人家,看起来挺富绰的,高墙大院,府门前左右还蹲着两只守门的石狮子,门楣上挂着黑漆金字:“肖府”。金辉哆哆嗦嗦地指着大门道:“就……就是这里,这是我舅舅肖……肖通宝家。学生奉家母之命,一到杭州便来拜会舅父大人,谁料到了这里只见大门洞开院中毫无声息,我一进去就看到……看到……全死了!”
冬瓜一听这话呛地拔出两柄宽刀,纵身一跃跨过石阶直入门内,有如一只大螳螂般举着双刀左右看看,回头喊道:“这里没人,卑职头前儿开路保护太子殿下!”他说着握紧双刃径直向大厅走去。
太子一撩袍襟昂首直入,一众侍卫将之团团围在中间,亦步亦趋地走向大厅,夏子轩亦紧随众人身后。
院中花坛零落假山半坍,四周围墙不知何故倒塌许多,还有些地方新翻了土,看起来肖府似要扩建宅院,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儿怪异。经过六棵迎客松,只见大厅正门开着半扇,冬瓜双刀拄地站在门里,正抻着脖子张望着什么。
“喂,大冬瓜,你发现……”夏子轩等不及径自迈进门槛,话刚说到一半就梗在那里,一股寒意倏地袭上心头。大厅内冷冷清清,依稀看得出曾经的富贵繁华。空荡荡的厅中悬着五个人,五个周身血迹斑斑之人。绳子从梁上顺下来,地上倒着椅子,五人长发覆面,悬挂的身体辨不清男女。由于门开着,阴风卷进来,那尸身在寒风中微微打起晃儿来。
夏子轩哪曾见过这种场面,惊叫一声马上捂住嘴转过身去。最前边一具尸体被风吹得悠悠荡了半圈,风吹开他面上乱发,露出一张目瞪眼突的脸,舌头半吐在外边,太子迈步进来见到此景也顿觉心中慎然。
夏子轩拉拉他衣袖,低声道:“太子殿下……”
华天睿自忖她本是女子,见到全家上吊这种惨状岂能不怕?于是微微点头道:“嗯,你先出去吧!”
“不是,殿下,你……你看后面。”
“后面?后面不是墙吗?”太子依言转身,只见雪白墙壁上,深浅不一地刻划着几行大字,似乎是用炭木之类的东西所写,可是字迹深入粉墙,也不知写字的人当时使了多大力气:
狂沙遮天云蔽日,
杭州遍地尽权奸。
奇冤难以得昭雪,
人间何曾有青天?
冤!冤!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