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顺通客栈的宋掌柜处也没能打听出那名公子的身份,沈莫瑶心中稍感失落。好心的宋掌柜为她买来纱布药酒,关上门一番沐浴上药包扎更衣,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一个文质彬彬的江南小生便出现在掌柜面前。
“请问公子是投栈还是用餐啊?”宋掌柜一见立即躬身迎上前来。
“掌柜的,你不认识我了?”沈莫瑶呵呵笑道。
“你是——”宋掌柜挠挠后脑,忽然瞪大了眼睛叫道:“啊?原来是小哥你啊?”他朝着沈莫瑶左右端详了半晌,方才捋着须髯赞道:“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啊!小哥你换了这身衣衫,俨然一位翩翩佳公子了!”
此时的沈莫瑶穿着碧色袍服,宽袖长襟,腰系淡蓝色镶翠的束带,上身还套了件湖蓝色的棉织罩夹,乌黑的长发挽系在银色的半月冠里,只用一只玉簪扣住。虽然身体略显单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她身材颀长,却因此更彰显出儒雅的气质,俊眉下那双灵动的大眼睛时刻闪烁着机警与睿智。
沈莫瑶谢过宋掌柜的称赞,一路向金陵官道行去。她无心入城,只是来康朝后曾与那些难民共同度过一天一夜,可转瞬百余性命便消失殆尽,唯剩下她这原本多余的一个,实在不能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既然没有能力改变或是挽回些什么,那么去事发地缅怀一番权当是寻求心理上的慰藉吧。
此刻天已放晴,官道上虽有三两行人穿行,却大都闭口不言,远处依稀可见一些身着卒服的兵士密切注视着道上行人。沈莫瑶独自一人心情沉重地向那段血腥之地走去,虽然经大雨冲刷,路面上已看不出痕迹,但隐隐腥咸之气还是溢进了鼻腔。忽然,道边荒草中一件东西引起沈莫瑶的注意,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拨开荒草拾起来,果然是那枚玉扳指,旁边还躺着根已经断了看不出本色的绒绳。她手中攥着这枚扳指,心里却忍不住缩紧了。
这枚玉扳指原本是带领大家逃难的江子轩所有。记得昨天夜里休息时,江子轩就歇在沈莫瑶身旁,异常兴奋地问她:想不想知道为何要带大家逃往金陵?不待她回答,便急不可奈地讲述起自己的身世。他本是安州人,自小与母亲江琳相依为命,直至数月前安州发生饥荒,江琳病重,才告诉江子轩他父亲名叫夏墨,是金陵人氏。当年夏墨身居朝廷要职,去安州公干时结识了江琳,二人日久生情,夏墨临行前答应江琳回家向高堂禀明一切后便来迎娶。谁知他一去十月杳无音信,江琳尚未出阁便生下江子轩,江老爷一怒之下将她逐出家门,生性倔强的江琳独自带着儿子艰苦度日十六载。饥荒之下她身染重疾,临终前将夏墨留下的玉扳指系在儿子项上,嘱他去金陵认父。正是因此,江子轩才建议难民们向金陵寻出路。一聊起往事他更是止不住话题,自己的生日时辰、幼年记忆、生活片段、安州风貌,絮絮叨叨地讲了大半宿。沈莫瑶当时既累且饿睡不着觉,又初至康朝很想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有所了解,是以把他那些唠叨话都用心记下了。然而天意难料,想必江子轩也想不到自己与至亲不过相隔一座城门,最终却命断金陵城外,与父亲再无相见之日。
天色将晚,路上已无多少行人,沈莫瑶也站得倦了,揣起扳指返回客栈。
迈进客栈那条巷弄时,却远远见到有几队官兵正四处逡巡。沈莫瑶狐疑地走到客栈门口,一眼看见宋掌柜正站在两名差役身后,使劲儿拿眼瞪她,向门外努了努嘴,又狠狠歪了歪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宋掌柜这是抽的哪门子筋,两名差役已飞速向自己跑来。
“你是什么人?是本地人氏还是外地来投亲的?”其中一个长脸汉子扯住她的袍袖高声喝问道。
“我……我是这里住店的客人。”想起头午官道上那灭绝人性的一幕,沈莫瑶的声音不自觉地打起颤来。
“客人?从打哪儿来要往哪儿去啊?”另一个大胡子围着她转了一圈,把个簸箕大的手掌伸到她面前,“可有门券或是官引?”
“这个——我——”沈莫瑶心中已发起慌来,看这两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再想想外面正四处搜寻的官兵,十有八九是捉她这只漏网之鱼来了。
果然,两名差役见她稍一迟疑,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双臂,“莫非你是上午逃脱的暴民?”
宋掌柜一见这阵势忙上前帮着解围,“二位官差快请息怒,这小哥只是来此游历的学子,已在我客栈里住了三天啦。他初识二位,一时间被你们官威所镇,有些懵住了。他不是暴民,真的不是暴民。”
二人听了宋掌柜这话,又朝着沈莫瑶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见他果然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想想那群难民从安州逃往金陵,少说也需花费两三个月的时间,焉有可能上午还衣衫褴褛下午便风度翩翩了,是以对这话倒信了八成。只是他们多处破庙废窑不去查,却偏要往一些客栈酒肆里钻,原本也只是想打着抓暴民的幌子做些敲诈勒索的勾当。现下听了宋掌柜的话,虽然脸色缓和许多,却仍不肯将沈莫瑶放开,只眯起眼睛望着宋掌柜。
宋掌柜年近六旬,在金陵城外经营这家顺通客栈已有二十多年,对这类把戏哪还会看不明白。他忙凑上前去,装作将二人的手从沈莫瑶肩臂上扶下来,却不着痕迹地往他们手里塞了些碎银。
二人见宋掌柜如此识相,也不想多找他麻烦,收起碎银搭着肩膀往外行去。那长脸大汉踏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忽然停住,转过头来冲着沈莫瑶笑道:“小书生,看你面相不凡,若是他日有缘得见方丈,再至金陵时,可莫忘了关照我老哥俩儿!”
沈莫瑶方才被他们吓得不轻,这会儿才喘匀了气儿,刚抹净额上的冷汗,听了他这话十分不解,诧异道:“我又不想出家做和尚,见方丈做什么?”
长脸差役本是随口说句客套话,说完不等她答已与大胡子一起走到门外去了。可沈莫瑶这边话一落地,二人便齐齐定住脚,刷地回过头来,四道阴骛地目光直向她射来,就连身旁的宋掌柜也被她这惊人之语吓得瞠目结舌。
“来呀!快将这异国奸细给我拿下!”大胡子把手一挥,两队官兵便冲进了客栈。
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不单沈莫瑶,就连宋掌柜一家老少十余口以及客栈里的一众小二伙计,甚至看上去模样猥琐的住客食客也无一幸免,个个被捆得跟粽子麻花儿似的,在官兵们的推搡之下向着金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