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名差役簇拥着以夏墨为首关押了十九人的骡车驶向法场,囚车之上众人面色惨白,双手十指和脚腕上皆是血肉模糊。
骡车一至法场外围,差役们便立即将十九人拉出囚笼,推到丁字路口搭设的斩台上。夏墨费力地昂起头眯着眼向远处眺望,经过半日的雨水冲刷,路边两行槐树更显挺拔,极目北眺,依稀可见巍峨庄严的金陵城门……他轻叹一声,心中尽是遗憾与不舍:博儿这孩子,我还未能将他抚育成人;轩儿才经丧母之痛,如今又要失却父亲;还有……还有那个我至今未曾见过一眼的苦命孩儿,今日乃是他的生辰啊……现下我就要去了,却要留下千斤重担让雅儿替我承担,代我抚养两个并非她所生的孩子……夏墨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悲恸,泪洒斩台之上。
截杀靳勇案闹得轰轰烈烈,姚靳二人又必置夏墨于死地,是以姚悯天不惜亲任监斩官,令靳成栋维持法场秩序。眼见正午将至,姚悯天已是急不可奈,一待手下将夏墨验明正身,立即挥动朱笔,在那斩字牌上刷地一勾,掷下喝道:“时辰已到,行刑——”
靳勇作恶多端早惹得人神共愤,而夏墨于坊间素有清名,再加上陈大满与阎老四近日刻意在百姓中制造舆论,现下金陵城内皆传言协同守备夏墨是因替民除害才遭惨死,无数百姓前来送行。此刻闻听台上“行刑”二字传出,人群不由得一阵骚动。陡然间,悲戚欲绝的凄喊之声传来,听得围观众人亦觉肝肠寸断:“大人啊——”
夏墨身子一震,循声向人群中望去,只见贺兰雅一身素白,被军卒持枪拦在人群之外,夏子轩正挣扎着想挤进来,一旁的夏彦博尽全力推挡着长枪,他们身后,是十余名身着缟素的府中下人。夏墨嘴唇一阵哆嗦,颤声道:“雅儿……”
此刻他泪如雨下,向着妻儿痴痴凝望半晌,才猛然把眼一闭,高声喝道:“雅儿,快带他们回去,不要看我砍头!代我好生抚养孩子们……雅儿,夫君对不起你……”
已冲至围栏前的夏夫人扯着栏绳哭喊道:“大人,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光明磊落的男子汉,是为国为民的大丈夫,是雅儿心中的好夫君!你于我贺兰家有天高地厚之恩,雅儿绝不会让你孤身上路……”虽然夏子轩的主意可冒险一试,但夏夫人为防万一,已于袖中暗藏匕首,一俟事不可为夏墨身死,她便要随之而去绝不独活。
一旁百姓见夏守备夫妇被差役所阻不得相见,顿时鼓噪起来:“快叫他们见上一面吧——姚大人,让人家夫妻见一面吧——”
姚悯天眼见群情汹汹,急忙喝道:“快斩!马上斩!”
一名袒胸露腹穿着红衣的刽子手,扛着鬼头大刀嘭嘭地走上台来,及至夏墨身前,单膝跪地客客气气地说道:“小的给守备大人见礼,请大人归天!”
此乃官员特权,若是寻常百姓哪能有此待遇?夏子轩心急之下再顾不得军卒阻拦,飞步上前侧头屈身,竟从两条草绳围栓的栅栏下钻身而入。他几步跃上高台,扑跪到夏墨面前,扯住他一只臂膀大哭不已。
夏墨强笑道:“轩儿不哭,不要哭,为父……为父……”他颤抖着声音说不下去了。姚悯天又急又怒,忽地一下站起身来,指着那些军卒喝道:“马上把人给我拉下来,立即砍头!”
“且慢!”夏子轩以膝跪地,转过身扬声叫道:“我爹他冤枉!望请都司大人开堂重审!我爹他冤枉啊——”
其他待斩人犯闻听此言,立即抻直了脖子一阵狂呼:“冤枉——冤枉啊——我们是被屈打成招的——冤枉啊——”便是曹辉见此机会,也随着众人喊起冤来。围观百姓闻言一阵喧哗,更有胆大的躲在人群中高喊:“死囚鸣冤,按律当停刑再审!”
夏墨只是无奈地苦笑,低声劝道:“轩儿——我的儿啊,切莫惹怒这两个狗官,只有你们好好活下去,爹才……才走得安心呐!”
姚悯天将二郎腿一搭冷冷笑道:“供词之上墨迹未干,你们就想反悔么?来人呐,将捣乱之人拉开,若再有人敢上台胡闹就给我抓起来,立即行刑!”
“谁敢动手?”夏子轩紧挨夏墨跪定,倘若此时刽子手一刀落下,他与父亲定要同时毙命。
姚悯天一见此景勃然大怒,“大康律法,杀人抵命!岂容尔等肆意阻挠?”他向着弹压现场的靳成栋高声喝道:“还不上前将此人拿下?”
靳成栋大手一挥,领着四名差役昂然走上台去。他手提大刀走到夏子轩面前,阴狠地说道:“二公子,请你立即退出法场,否则——”他抖抖手中大刀,“你该知道后果!”
夏墨急得双目圆睁,却被刽子手按住动弹不得,只不断拿肩头去撞夏子轩,催促道:“轩儿快走,快走啊——莫要为我丧了性命!儿啊,你不要犯倔,快些走啊——”
夏子轩双膝跪地,陡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来,哗地一抖在空中徐徐展开,将自己与父亲同罩其下,瞪着一双倔强的眼睛向姚悯天高声喊道:“我爹冤枉,他是屈打成招。草民今日代父翻供,只求都司大人开堂重审,若是查有实证,愿与爹爹同罪!”
靳成栋见他忽地展开一件斗篷罩在身上,不禁有些奇怪,待至近前定睛一瞧,见了硕大“寿”字右下方的金丝玺印,不由得大吃一惊,“噗嗵”一声跪了下去,俯首高声道:“微臣靳成栋,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场外百姓本就对夏墨遭难无比同情,此刻见靳成栋竟跪在他二人身前,顿时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姚悯天见场面一片混乱,急提袍襟上前查看,待见到那方御玺绣印也是一愣,正欲大礼参拜,心中却忽又转起念来:夏墨祖上乃是前朝旧臣,颇为先帝所忌,夏墨虽有将才却无端遭贬不得重用。自己与靳成栋所做不法勾当夏墨大多知晓,这些天又对他多施酷刑,倘若留他性命……姚悯天偷瞧一眼跪在身侧的靳成栋,却见他脸朝着斗篷,眼珠儿正往自己这边瞄着呢!啊,是了,靳成栋乃是当朝国舅,焉能对御赐之物口出不逊?而我身为监斩官,查验真伪却是职责所在。一念至此,他踏前一步啪地一把扯下斗篷甩在一旁:“大胆逆贼,竟敢仿造御玺印迹图谋搭救人犯!来呀!斩——”
“斩”字一出,刽子手猛然挥起鬼头大刀,夏墨父子并身而跪,斩台之上峰刃寒疾刀光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