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好了永璘的御帐，有点头晕，便坐下休息。平姑姑已用新运来的米熬了一点粥。我喝了小半碗，便靠在床上看永璘带来的书。平姑姑劝道：“久视伤神，娘娘还是出去走走，要不就去跟殷将军聊聊天消遣一下。”我放下书来，叹口气，道：“也不知皇儿怎么样了？”她安慰道：“皇子乖顺，不会有事的，娘娘不用担心。”我知道，不是他想我，是我想他。几个皇儿中，只有他在襁褓中我便离开了他，丈夫和儿子分开，叫我待在哪一头都不免牵肠挂肚。平姑姑取下玉箫，递给我，道：“娘娘去吹吹曲儿散闷吧。”我接过来，起身：“好！”跟小顺子交待了，带了平姑姑出帐。
找了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寻了个树桩，平姑姑掸干净了，垫上绢子，退到一边。我坐下来，试了试音，吹奏：“山一程，水一程，身向输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①”荒野空旷，箫声远远递将出去，越发显得清越悠远。我接着吹奏：“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颜，黄花时节碧云天。古戍烽烟迷斥堠，夕阳村落解鞍鞯，不知征战几人还？②”停下箫声，歇了歇，正要再吹，一管箫音破空而起，我侧耳细听，却是同样的一首《浣溪沙》：“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年来强半在天涯。魂梦不离金屈戍，画图京展玉鸦叉，生怜瘦减一分花。③”箫声清朗高华，声闻数里，这等内力，定是三哥无疑。
我笑了，待他停下，和了他一阙：“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④”那箫声停了片刻才重新响起，却换成了《蝶恋花》：“今古河山无定拒，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⑤”听到从前“幽怨应无数”，我心中一动，三哥怎会说这等话？
那调子忽转《点绛唇》：“别样清芬，更无浓艳吹开处，凌波欲去，且为东风住。忒煞萧疏，怎耐秋如许？还留取，冷香半缕，第一湘江雨。⑥”我一惊，这绝不是三哥的箫音！
平姑姑问：“娘娘，怎么了？”我道：“有人在吹箫，但并非三哥。”她看看四周，喝问：“哪个鼠辈搅乱娘娘的箫音？”声音不高，却远远送出，余音袅袅不绝。那箫声并不理会，继续吹道：“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⑦”我怒，道：“无耻之徒！”对姑姑道：“走！”姑姑自是明白曲声无礼，再度喝问：“无耻鼠辈，给我滚出来！”那箫声仿似不闻，仍在自吹自奏：“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可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⑧”这更是无礼了，偏又不现身。我气得怔怔落泪，听有人长叹道：“庄兄，你未免太无礼了。”是三哥的声音。随着这一声，两个人影远远走过来，正是三哥庄一笑！
我登时大怒，挥箫上前击出，以三哥所授剑法击敌，这剑法本来久已不用，但此次出来，我担心有意外，便又拾了起来，只是从未对敌过，不免有点生疏。庄一笑轻轻“咦”了一声，颇有意外之意，一边闪身相避。我更不用客气，比拟管是否合用，只将三哥所教尽情施展开来，以箫作剑，直击庄一笑。庄一笑边退边道：“三公子，令妹与你同门么？”三哥摇头道：“并非同门，只是闲来无事，教了她一两套剑法玩耍而已，小妹，住手！”我恼恨地道：“他箫声无礼，多有不堪，我萧珩岂能受些此之辱？”不理三哥的话，只是刺向庄一笑，恨不能一剑刺死他。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⑨，好身法！好剑法！”有人赞道：“只可惜内力平平，尚缺几分临敌经验。”我斜了一眼，周围已悄悄围了十来个人，有士兵更有三哥的那些江湖朋友。“稚奴！”有人喝：“住手！”听得这声音，我顿时气沮，收箫立定，转头。永璘大步走来，我委屈地叫：“皇上，这厮欺负臣妾！”扑入他怀中止不住哭泣起来。他拍拍我的背，安慰道：“他并不知你是谁，不过月下弄箫自娱而已，稚奴别计较。”我知碍于三哥，终不能将庄一笑怎样，推开永璘，站定了，擦干了眼泪，道：“皇上，我们走！”挽了他的手往回走，这人虽无礼，到底是三哥的朋友，我也不想得罪了江湖上的人。他们不过是些粗人，不解音律，自是听不出箫声中的狎昵之意。
和永璘回到了御帐，我坐下来，永璘令人倒上茶，亲手端了递在我手上。我看看他，他目光复杂，久久后方问：“要朕下旨杀了他么？”我很想他这么做，但亦知若真这么做，必将引来无数风波。思忖良久，咬咬牙，道：“算了，只当龙游浅滩，算他走运！”他无声地透出一口气。伸手拿下我手中的杯子，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道：“稚奴，朕知道你恨他，朕也恨，但目下还不能办这件事，等朕收拾了西边和京中的掣肘之乱后，再回头来收拾他给你出气。”我不语，到时只怕三哥会出来阻拦。
永璘将我搂进怀里，道：“你箫声一起，朕便知道是你了，这营中谁还能奏出如此清婉脱俗的箫声？只是朕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戏弄朕的女人！”“皇上别说了，”我疲倦地合上眼，阻止了他的话，道：“臣妾累了。”他道：“好，你靠在朕的怀里，休息一会儿吧。”我依言靠在他怀中，喃喃道：“皇上，臣妾是皇上的女人，臣妾一生唯指靠着皇上。”他唔了一声，拍拍我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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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纳兰性德《饮水词长相思》
②纳兰容若《饮水词浣溪沙》
③纳兰容若《饮水词浣溪沙》
④纳兰容若《饮水词浣溪沙》
⑤纳兰容若《饮水词蝶恋花》
⑥纳兰性德
⑦温庭筠，《菩萨蛮》
⑧李后主《更漏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