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永璘来用膳，赐了岑夫人同桌进膳。一边递给我一张纸，我接过，奇怪地问：“什么啊？”“朕的书单。”他笑：“朕今儿去御书房取书，顺便给你带来了，好好看，写了笔记出来给朕批阅。”我笑着低头看那上面的书目，道：“你又看了那么多啦？臣妾都快赶不及看了。”“慢慢儿看，”他道：“不明白的地方朕着人教你，就看不完也不要紧，改日朕指个师傅讲书给你听，只别赶着看伤了神。先用膳吧。”拿起筷子进膳。我叫人给他布上菜。他边用边道：“你那个呛虾前儿朕叫羽林快马送去给三郎尝鲜，他吃了也说好，说伤好了要进宫来吃新鲜的呢，还当场留了传旨的羽林一起吃，连汤都喝了个干净。怕是羽林过两日也要缠着朕来索要醉虾了。”说着便笑，我嗔道：“羽林郎都叫陛下给宠坏了，如今什么都敢来张口要。前两日还私下跟小丁子说要臣妾教两首情诗送给心上人呢。”永璘哈哈大笑，放下碗筷，喝了口茶，问：“那皇后教没教呢？”“教了，”我笑：“写下来让小丁子一句一句背熟了，再传给他的，皇上的羽林郎么，臣妾如何敢不教？”他笑：“这么说来，也是皇后给宠坏的。平时不好好识字念书，临时抱佛脚，只怕也未必管用。”我道：“管不管用倒不知道，只要媳妇能娶到手也就成了，读不读书打什么紧？皇上不是说过臣妾骗到皇上的心后便不再动针了吗？可见得法子是最重要的，是不是有名无实么，也就没什么要紧了。”他笑得直不起腰，好容易止住了，才对岑夫人道：“瞧你这个妹妹，见了朕就打趣挖苦朕，以前在家里也是这样的吗？”岑夫人笑道：“皇后娘娘未入宫前，总在屋里读书写字或是刺绣，不大出房的，就见了人也不常说话搭讪，虽脸上常笑着，却是不大容易亲近，家里的丫头小厮都知道二小姐亲而不近，没想到进了宫反到开朗了，看来是皇上改变了娘娘，臣妾以前也听说皇上不大爱说笑的，更别说这么开怀大笑了，如今见了，才知所传不实。”永璘望着她笑道：“也不全是假的，朕只在皇后跟前才有这般开怀，她每常见了朕有了烦心之事，便会想法儿逗朕开心。想是上午批了几份折子都是糟心事，朕不经意间脸上带了出来，所以她这才变着方儿逗朕一乐了。皇后啊——心里头便只想着让朕开心。”说着便看我，我装没看见，低头吃饭。岑夫人要开口，我瞅了她一眼，她便转而为笑，不再说了。
虽是太医节制着饮食，身子还是越来越重，我几乎不大能走动了，但在永璘和岑夫人督促下，还是每天勉力走了几次，孩儿后来便不大动了，太医说是无碍。本以为这日子就快熬到头了，谁知到了预计生的日子他们却又不肯出来，太医说是许是前期保胎的药吃得多了些，所以迟生。且再看看，若是过了几日，再生不出来，便要吃催生丸了，以免胎儿有险。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惟命是从了。
这日醒得早，暑气还没上来，便同了岑夫人，平姑姑去甘泉宫散步。正说着话儿呢，太皇太后来了。我要起身，她不让，笑着打量我，道：“皇后气色还好，也丰满了些。这样才好。”平姑姑道：“是浮肿，手上臂上腿上都肿着。”她才吃了一惊，示意安姑姑过来查看，见果然如平姑姑所说，她叹了口气，道：“难为你了，受这样的罪。也快了吧？”我低低回：“昨儿晚间已服了一枚催生丸了，没什么动静，只夜间有点腰酸，没睡安，所以一大早便起来了，想着走动走动许是会生得快些。”“你腰酸了还出来走？”她斥：“没轻重。”平姑姑道：“早上收生婆来看了，说早呢。娘娘在那屋里待着有点胸闷，奴才们才劝娘娘出来走动走动，透透气。”太皇太后问：“如今觉得怎么样？”我道：“还好，没什么感觉。”她又看看我的腹，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好看又大了些。”岑夫人笑道：“娘娘昨儿个还跟万岁爷诉苦呢，说如今这肚子已成了宫里的笑话了，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真丢人。”太皇太后似是挺喜欢她爽朗的性子，看着她呵呵笑了，道：“那咱们的皇上怎么回说的呢？”岑夫人道：“皇上叫娘娘别理会他们，说那是嫉妒，她们怀不上才说这个话呢，不然，让她们自个儿也怀一个试试去。”太皇太后终于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道：“岑夫人转述的话有趣儿，咱位皇上也答得好，皇上说得很对，皇后别将那些不相干的话放在心上，只要母子平安就好。”我腹内有点疼痛，便召过平姑姑，叫她扶我起来站会儿，刚站起身，便觉得有东西流了下去，安姑姑忽道：“娘娘破水了！”我一惊，腹中更觉痛的厉害起来。“快，”太皇太后忙道：“送娘娘回宫去，叫太医进来侍候，娘娘要生了。”我被宫女七手八脚地扶上辇，才走了一半的路，已觉那痛不可忍地涌上来。到了宫中，我已疼得起不了身，被平姑姑硬架着抬进了宫放在床上。
收生婆早已得了信在宫中候着了，是两个中年女人，均面目慈善，含笑着对我道：“娘娘别怕，不会有事的，娘娘先别着急害怕，积攒些力气，奴婢叫娘娘使劲儿时再使劲儿。”我点点头，她们的稳重镇静的样子让我安下了心。她们又指挥着宫人各司其职，虽忙却纹丝不乱。
我听从她们的话，该歇息时歇息，该用力时用力，虽又痛又累，却还支持得住。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痛冲上来，我失口尖叫，她们道：“娘娘别怕，用力，就快出来了。”我咬住牙，用力——过了一阵，有人叫：“生出了一个，是皇子，快拿剪子来！”我头晕眼花，气一松，便倒了下去。眼前早已被泪水头发模糊住，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娘娘呢？娘娘怎么了？”外头有人急叫：“娘娘怎么没声儿啦？里头都是怎么了？快报一声啊。”“恭喜皇上，”收生婆高声道：“娘娘平安产下一位皇子。”在这一声中，婴儿哇地大声哭了出来，仿佛为了证明给外头的人看似的，声音洪亮。我松了一口气，合上眼。“快抱出来给朕看。”外头人道：“快点儿。”隔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个呢？娘娘呢？娘娘的情况怎么样？”“娘娘，娘娘，”有人在我耳边轻唤：“娘娘不能松气儿，还有一位皇子呢，娘娘再振作一下，快，拿参汤来。”我给人摇醒，一股子药味冲进鼻子里。外头有人吼：“快让开，让朕进去！谁再敢拦着，朕砍他的头！”我道：“去，跟皇上说……稍安……勿躁……臣妾……一定……平安生下……皇子……”宫女忙出去传话。太皇太后威严的声音：“皇帝！不要吵闹，你这么吼叫，吓着皇后怎么办？里头有的是会接生的人，你先坐下！”我的腹又痛了起来，我死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仿佛是一只手，“娘娘，再用点力，”有人道：“姑姑，帮忙往下推。对了，就这样，慢点儿——拿剪子来。”我问：“皇上……”“皇上在外头守着娘娘，”岑夫人在我耳边道：“他正盼着娘娘母子平安呢，娘娘一定要挺住。”我笑笑，道：“他……”又是一阵痛，收生婆道：“娘娘别分心，用力，再用点力，就快了。”“娘娘，”岑夫人道：“皇上要的是母子平安，你明白吗？”我的泪狂涌出来，忽地腹上被人用力重重一压，同时有人道：“再用力，娘娘——”我依言使出最后一丝力气，在昏天黑地的疼痛中，有人道：“看见了，看见了，快快……”我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