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山鬼百草住在山上一月有余,此间便将仙山四处逛了个底朝天。
有此一帘白水瀑布,位于山腰间,底下乃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百草和赤豹时常行经此地戏水,好生自在。百草外出游历间踏访的山川已有不少,曾见过许多瀑布。有的壮观,帘幕宽大;有的细窄,水势湍急;还有的声势浩大,远远地就能听见流水俯冲而下的哗哗巨响。如今,占据这方山地,见着这水,才暗叹,也许这里淌下才是真正的流水。
水帘的形态秀丽奇异不说,还泛着晶莹的光泽,这闪闪的亮色却不是太阳照上去的,她这小山上的日头,早已被长得郁郁葱葱的树叶子遮蔽了去,哪里还能反射进水里。一定是它自己散发出来的润泽,真是奇了。周围缭绕的雾气氤氲起伏,远远看去,如热气般腾腾升起。不明就里的人,定会叫它骗了去。想初见那日,便是这般情景,它诱了百草伸手去碰,却冻得她龇牙咧嘴,一把将指头缩了回来。
顺着流水俯瞰而下,便见满目都是红红绿绿,好不漂亮。这红的是那游蹿的鲤鱼,绿的是那湿滑的苔藓,不停跳走的蜉蝣,摇曳晃动的水藻,都叫她喜欢紧。泉底清然见底,居然积了不少珠圆玉润的雨花石,百草一见便想去捞。她骑着赤豹,自高处的山石上,一块块落下,最后“哗啦”一声掉在水里。原来,泉水过于澄澈,让人误以为浅,岂知掉进去才知其深非比。
这边赤豹四肢齐齐扎了进去,始料未及地踉跄一下,除了托着百草的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其余全部淹在水里,更是炸了满头的水,连叫百草的长发、衣裳也湿了个透。
百草其先兀自欢快,舞动双臂,享受着坐在豹上御风而行的快感,不想猛然间扎进水里,叫她全身冲了遍凉,顿时愣了半晌。再看赤豹的脑袋也是湿漉漉地拉松着,好不狼狈,百草顿时咯咯地笑开了,赤豹自是知道她在取笑自己,故意甩了甩脑袋,溅得百草又是一脸的泉水珠子。
“你这豹子,当真泼皮得很。”
百草被它浇了一通,便作势要掐它的脖子,赤豹哪肯就范,当即在水中荡起身子。百草觉得自己像坐在狂野的野牛身上,前后癫晃地厉害,不消片刻,便叫它甩进了水里。
百草这下彻底入了水,便当真在泉水里游了起来。赤豹原是想闹她,谁知这一晃,人却不见了。它立马伸了爪子进水去捞,却什么也没有,只捞了一通水藻。百草原是故意躲到赤豹身下,叫它寻不见她,找准了时机,伸手便是一抱,双手牢牢地环上豹的腰身。赤豹突然被“袭”,整个身子直觉得痒痒,顿时侧躺在水里,和百草闹在了一起。
“哈哈、哈哈......好豹儿......”林中回荡的尽是山鬼和赤豹嬉闹间的欢声笑语,这百年不现人世的仙山,瞬间焕发了生气。
这样的日子持续不多久,白百草便再难安分了。原本她活在南郊山头,未知人事,只道天地之间不过那方丘壑而已。直到南山被除,她再无处安身,机缘巧合下,随苏慕玄离山入世。
几百年间未曾看过的生动场景,到处是往来的行人,热闹的巷道。她这才知道,南山之外竟有这种截然不同的仙境。在人间兜兜转转三百多日,越发觉得人世美妙。现在重新归隐山林,虽然快活,却不如在人间活得逍遥。算算,她有多少日没吃过世间美食了?
原在苏杭一带停留时,她便爱极了那里的小吃:玲珑碟子配上精巧甜点,捻上一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齿颊留香,余味难消;还有那酸甜浓醇的香醋,沾上几贴细软的肉片,竟是说不出的美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话一点不假。想到这里,百草便再难按捺心神,她打定了主意,定要下山。
百草下山,赤豹此番不能跟随,毕竟把它这个庞然大物变小带在身边不太容易,以百草现在的功力,大概只能将它化作一棵大树而已。
她摸摸赤豹的头,歉然道:“好豹儿,百草现在没有本事带你下山去,只能委屈你留下守山了,你可会怪我?”
赤豹本是通晓灵性的野兽,自是知晓百草此番也不得已。它温顺地点头,伸出舌头舔舔百草的手心,这般摸样叫人见了,竟是道不尽的窝心。百草一下子抱住赤豹的大脑袋,好一会儿都舍不得撒手离去,想着这便是苏慕玄送给自己的好伙伴,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温暖,也不知道此番下山会不会与他遇见。
赤豹未免百草辛苦,执意将她驼至山脚放下才肯离去,因怕它叫人看见,便急急赶它回去山上。目送赤豹行远,百草便向那通向城镇口的平坦小道走去,待到进城,天色已近旁晚。
“早些找家客栈住下才是。”
之前随苏慕玄游历,自然知道了不少人间的习惯。在这里吃饭睡觉都是要用一种叫做“钱币”的东西,只是这些钱币分好多种,她根本分不清楚该用什么形状的好。相比较下,百草更喜欢用白花花的银锭子,她觉得极为省事。因为凡是接了她银锭子的人定然会很高兴,眼睛刹时变得亮晶晶的。就像此刻,她拿出白银放在柜台上面,掌柜的便噌然眼眸发亮了。
他摸着锭子问百草:“客官要打尖,还是住店呐?”,那神色欢欣地连头也不抬了。
百草一撇嘴角,开口便道:“住店。”
掌柜的一听这清脆细软的声音,便知来人是个姑娘,刚一抬头,便呆立在那里不动了。心想,这是哪家的姑娘,生成这般娇俏的天仙摸样,穿着这条白裙子,竟比他家老婆子供着的神女菩萨还美上三分呐,想着想着,一声“乖乖龙地咚”就顺嘴滑了出来。
百草看这掌柜一副呆愣模样,她本不甚高心,却在听见那句“乖乖龙地咚”后,立时眉开眼笑,心情瞬间大好。
“老板莫不是江南扬州人?”
“呦、呦,是滴是滴,我老嘎(家)就是扬州滴。”掌柜一听便知百草定然去过扬州,居然一句话就摸出他的老底,又道“姑娘可是去过扬州?”
百草眯了眼睛笑:“对呀,倒是个“烟花三月”的好去处。”
掌柜的一听,心道,不得了,这烟花之地的名声居然叫人家小姑娘听了去,他赶紧出声辩解道:“不是滴哎(不是的唉),莫要听那些混帐人嚼大头蛆哟(胡说八道哟)!”
掌柜的一急,连头带尾蹦出一串儿的扬州土话,接连使劲摆手解释,叫百草看了乐不可支。先前路经扬州,就因其风光流连不已,硬是央着苏慕玄在那里待了半月之久,她本就聪明得很,时间一长,自能听懂这江淮方言了。
见她笑得开心,掌柜的心里也乐呵呵的,便又是跟他絮叨了一通以前在家的种种,百草知他思乡情切,也不出声打断,便一直听着。
掌柜的将心中于乡土想诉说的,全数道出之后,方觉得心中十分舒坦。他感激地望望百草,觉得这姑娘真像神仙一样,愿意听他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倾吐思乡之情了。突然间听闻外边打更声响,已是戌时,方觉不早。
“姑娘,听我这个老头子絮叨半日,可是饿了吧。”掌柜的忙叫来店小儿吩咐,“快去,快去,叫厨子炒些淮扬小菜来与姑娘吃。”
百草一听老板要上好菜招呼她,顿时眼睛一亮,开心得眉眼弯弯。不多时,一桌清淡可口的淮扬菜系便全部端上,四菜一汤,是红烧鮰鱼、玉带鸡丝、砂锅豆腐、红果拌梨丝和一道银耳南瓜羹。百草看着桌上琳琅满满的玉盘佳肴,自是目不转睛。她赶忙招呼着“老板,快坐下一起来吃啊。”
掌柜连连摆手:“这菜都是为姑娘布置的,快些吃吧。”
百草也不勉强,执了筷子便饭了。瞧着面前这兀自吃得开心的女孩子,掌柜心道,怎能把她当成菩萨呢,这姑娘吃饭的仪态当真毫无规矩可言,还是个孩子摸样。
百草喝完最后一勺汤水,才满足地喟叹一声,天上人间莫过于此,真是美味啊。她拍拍手,站起身子,正欲抚平方才压皱了些的衣裙,眼珠蓦然一转,对着掌柜道:“麻烦老板明日带我去衣坊裁两件衣裳。”
第二天一早,掌柜便吩咐了店里一位伙计的内侍,带了百草上街去做衣裳。那妇人,领着百草在街上走,却并为并肩而行,只是她前头站着领路。
“姐姐,姐姐,你过来和我一起走。”百草见妇人在前,并不与她多话,便主动开口邀她。
妇人闻言愕然回头,望着百草却不敢向前,过了一会,见她确是盯着自己看的,遂踱步至她跟前,拿手指着自己询问“是在叫我?”
“自然是了,不叫姐姐还是叫谁?”百草抿嘴一笑,回答道。
妇人听后,木讷地点了点头,便与百草走在一起。见她又亲切地挽着自己,心里对她多了几分喜欢。原本被遣来带着姑娘是极不情愿的,这女子长得太美,定然惹人注目,自己这番平凡样貌怎敢于她并肩而行。后来,听得她甜声叫自己“姐姐”,竟然呆了一瞬,这个称呼自出嫁后便再不曾听见,如今,倒叫她想起家中尚且年幼的弟妹,便对百草心生了怜爱。
百草叫妇人“姐姐”,原是因为她不懂得人的基本礼仪伦常,只知道见了比自己年纪大的女子要叫姐姐,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出嫁与否之分。
很快,妇人携了百草来到一处名为“织云坊”的衣店。
百草望望店内摆放的布匹,各式各样品种俱全,她并不在意衣服的材质,管它是丝绸还是棉麻,自己还只曾披花带萝呢。她要挑的是颜色。从前和苏慕玄一起时,两人几乎只着白色衣裳。
只要是走在大街上,总有人会看。女子总是红着脸偷瞄苏慕玄,男子总是直着眼睛盯着她瞧;不管男人女人,看见他们并肩同行时,总是免不了露出些怪异的神色,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男的似要杀他,女的似要掐她,真是莫名其妙。
一定是这颜色有问题。
早前她换了红衣来穿,却发觉男人看她的神色,似乎更加放肆,眼中轻挑之色愈发浓烈,让她很不舒服。
拣了半日,终于挑中两匹,一黄一绿两种颜色。店家给百草量了身形,便问她是否做两身长裙穿。
百草思量片刻,却道:“黄色那件做成长衫,我家弟弟还小,和我身量不差。”说完便拉着妇人朝外走。
刚一出门,便被一个急速而过的声影碰偏了身子,还未及稳住,又是一人,上来便又重重撞了她一下。百草登时火冒三丈,也顾不得疼,一把抓住来人的手臂不放。
“你做甚么?”
被抓住的是个桃红衣衫的姑娘,和百草年纪一般。瓜子脸蛋,柳叶眉条,琼鼻挺翘,樱桃小嘴此刻微张,喘着粗气,一双杏眼此刻正怒视圆睁。好一张动人俏丽的小脸,却是什么品性,撞了人还想跑。
“姑娘,你撞伤了我也不停下看看。”百草见她蛮横地瞪视自己,身子又不安分地使力挣扎,当下更无放开之意,只顾冷声质问。
这桃花姑娘似乎并未料到百草会是这般态度,从小骄纵惯了的大小姐,何时受过这般欺负,当即扯了嗓子尖声叫嚷:“诸葛谨,你还不出来救我!”
这一喊,倒是引来了路人目光一片,想着这天仙般貌美的姑娘怎么就在大街上动起手了。
声音传开不出半刻,便从人群中翩然行来一人,对着百草便是一番作辑,朗声道:“方才小生甚为莽撞,不想撞了姑娘,请姑娘恕罪!”
百草抬眸一瞧,眼前弯身的男子,白衣翩翩,头戴帽,手执扇,一副书生打扮,像极了易容下的苏慕玄。她不由出声“算了。”但见男子含笑抬头,才发觉其实不像,不看长相,但就气质,就截然不同。面前的男子,是真生的书生,举手投足间散发的皆是书卷气,儒雅和煦,不若苏慕玄,淡漠疏离,无人生气,只有仙风。
诸葛谨行至两人前,又是一礼“方才是小生的过错不错,但梨花姑娘实是为了追赶在下,是以误伤姑娘。姑娘大度,既以原谅我这始作俑者,何必还和梨花姑娘置气呢?”
“花言巧语作甚,放了她便是,你且将她管好了。”
百草本不是小肚鸡肠之人,现下书生这般道了歉,倒也不好在苛责,至于这桃花......百草微一蹙眉。也罢,被她抓了半晌也吃了点教训,就放了她吧。
百草松了手,那桃衫女子脱了桎梏,便向书生跑去,到了他身边还不忘回头瞪她一眼。
“多谢姑娘,小生诸葛,单名一个‘谨’字,这位是梨花姑娘。”书生道谢,连同身旁女子一齐自曝了家姓。
“客气。”百草应了一声,便见一旁的妇人已是焦急,拉了她的袖子道“百草姑娘,我们快些回去。”
诸葛瑾本欲问她名字,怕她不愿透露便没有相问,如今好巧不巧,意外听见了百草的名字。望着身边犹自嘟嘴生气的俏丽女子,诸葛哑然自嘲,怎么出现在他周围的,竟都是这般厉害“花草”,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