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刚过,织锦站在正堂内被姨妈训斥,无非是又将林家二小子引进门,有伤风化云云。她双眼望着脚尖,模样谦逊恭谨,实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门子忽来通报,说门外来了个年轻公子,有要事要和夫人商议。姨妈正要挥手将她赶进内堂,那人却已经闯了进来。
是陆羽珩,他真的来带她走了!
织锦偷眼瞧了瞧他。
今日他着了件白玉色的竹纹衫,装束清雅之中带了些富贵,显然是特意装扮过。
他明明是妖,平日里天天住在玉中,怎会有时间梳妆打扮?
陆羽珩简明的向姨妈述说了来意。他只说自己是织锦爹爹的故友之子,同住小叶村。这些年不见宋婉下落,他爹担忧织锦,辗转打听到她在镇江,于是特命他来接织锦回去,也算是尽朋友之情。
织锦原想姨妈这关肯定难过,谁知,她并不怎样阻拦,只露出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道:“你要带这丫头走,我也不拦你,我们程家也是待她不错了。让她白吃白住了这么些年,也算尽了我们的心力。杨织锦,我跟你说,出去呢,就别像现在这样,什么事都不走脑子,要知道外面的人可不会像我们这样,不哄你不骗你。”她说着飞快地斜了陆羽珩一眼。
这倒是真的,姨妈确实从未哄骗过她什么——想来,她身无一物,根本也没什么需要他们用这样的手段来获得。
“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前面。这位公子,织锦我养了这么久,没功劳也有苦劳,白白给了你,你心里也不落忍吧?”姨妈一边说,一边将手掌摊开,直递到陆羽珩面前,意思再明显不过。
陆羽珩的冷脸上显出一丝嘲讽的神气来,朗声道:“嗬,你就算把自己看做老鸨,也别以为织锦就是你养的干女儿!”
“哎,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姨妈嚷了起来,“这是怎么说的,你……”
“这可够了?”陆羽珩从怀里掏出一张100两的银票,用力砸进姨妈手中。
刚才还鼻孔朝天的姨妈立时变了脸色:“哟,够了够了,您随时能带这丫头走。哎哟,您可真阔气……”
她的话再度被陆羽珩打断:“别扯这些,我方才进来看见院子里晒的布匹颜色倒鲜亮。你拣那上好材质的,给织锦做两身衣裳,明天一早我就要,明白吗?你瞧瞧你给她穿的,没一处合身,还好意思说自己对她好!”
姨妈忙不迭答应下来,立即就要替织锦量身。
织锦像怀里揣了个兔子,胸口不住地砰砰乱跳,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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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怎么称呼你,是不是该……叫你叔叔?”趁姨妈不注意,杨织锦织锦皱着眉对眼前的男人道。
说起来,他是父亲的朋友,的确算是她的长辈。可他看上去最多不过年长她四、五岁,“叔叔”两个字,哪能轻易出得了口?
陆羽珩微微一笑,道:“叔叔?我早说过自己是古玉之灵,若要论起辈分,倒真不知从何算起。我是妖,不必计算这些,你就叫我一声大哥,也就罢了。”
织锦脸上有点发热,嘿嘿一笑道:“陆……陆大哥,倒教你破费了,100两啊!你说过这七年自己一直在玉中沉睡,这钱你是从何得来的?”
男人面色有些不自然,低了低头道:“我哪有钱,幻术罢了。明日待我们走远,那银票自会变回树叶。”
织锦抬起手来遮住嘴,却遮不住脸上的笑意。
骗人是不对的,她当然知道,可为什么她心里却如此快意?
……
又过了一天,一大清早,织锦便收拾停当。姨妈新做的衣服她拣最喜欢的一件穿在了身上,齐胸襦裙,鹅黄葱绿的颜色,配上早晨起来时丫鬟特给她梳的心字髻,一扫往日的沉闷单调,活脱脱回复成一个娇俏甜美的少女该有的模样。陆羽珩来接她时,眼前也是一亮,嘴角难得的浮出一丝笑容。
织锦的随身行李少得可怜,林烈送的那支银钗被她收在了包袱的最里层,用手帕包了又包,生怕出纰漏弄坏。恐怕是没机会告别了,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走出门口的时候,姨妈并没来送。想想也是,这若是一送,莫非还有盼着她回来的意思?早早离了干净罢!
“去渡口。”陆羽珩在她身侧,口中吐出这三个字,再不发一言。
她突然抬起头来冲他粲然一笑,看着街道上抹肩而过的人群,心里只觉得像开出一朵花一样。
“杨——织——锦!!”身后有人唤他,气急败坏的声气。织锦回过头,只见林烈肩上负着个天青色的小包袱,凶神恶煞地几步赶到她面前。
她立即装出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小声道:“烈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你个姥姥!道个歉就当完事儿了?要不是昨晚上我娘告诉我你要离开镇江城,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林烈丝毫不为所动,声音大得快要刺穿她的耳膜。
织锦被他吼得朝后一缩,看了看他肩上的包袱,讪讪转移话题:“嗯……烈哥哥,你这是要出远门吗?”
林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爷爷的,你不是要回扬州吗?小爷我送你回去!这个人——”他不屑地瞟了一眼陆羽珩,“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你一个姑娘家,胆子倒大!”
陆羽珩脸上却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没听到一般望着路边一排柳树。
织锦惊愕地抬起头来,磕磕巴巴地道:“你要送我回去?衙门的差事怎么办,你爹爹妈妈不答应吧?这样不好……”
“哎哟,别唧唧歪歪的,耳朵都要生茧了!”林烈不耐烦的一偏头,“我爹娘管不了我!至于衙门那劳什子差事,成天价不是让我收赋,就是让我买粮,万一碰上厨子请假,我还得兼管做饭!什么东西,小爷不伺候了!外面的世界多大,多漂亮!我都十九了,还不该出去看看?”
织锦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心里满满当当装着感动,酸酸涨涨的快要溢出来。她回头看了一眼陆羽珩,小心翼翼地道:“陆大哥,行吗?”
陆羽珩低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这是你的事,没必要问我。”
她一下子展开笑颜,脆生生地对林烈嚷道:“烈哥哥,咱们走吧!”
林烈打了胜仗似的冲陆羽珩扬扬脖子,三人并肩朝渡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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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牛阿二将她送到镇江那时起,这是七年来织锦第一次坐船,看什么都新鲜,实在难掩兴奋之情。她趴在船舷边上,伸出手拨弄有些冰冷的河水,弄得一身湿湿哒哒也毫不在乎。
“咳,咳咳。”林烈在旁边咳嗽了两声,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手帕包裹的物事,对织锦喊道:“小锦儿,别尽着玩水,当心着凉,过来尝尝我买的鹭鸶饼,可好吃呢!”
织锦笑着回过头,摆了摆手:“我不饿,等一会儿再吃。”
“哎呀!你这丫头怎么……”林烈一跺脚,弄得船身跟着颤了一颤,“你这周身是水,衫子都湿透了,当心给别人看了去!”他走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一面将手里的鹭鸶饼塞给她,一面冲陆羽珩的方向努了努嘴。
“看什么?”织锦莫名其妙地站起身,朝自己身上摸了两把,眨巴着眼睛道,“我什么也没有哇?”
陆羽珩原本一直望着远处,听到这话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冲林烈点了点头,表情温润无害,一开口却是天雷:“织锦说得对,她当真没什么看头,我早瞧得厌了。”
可不是吗?他栖身的那块古玉被织锦天天贴身挂在脖子里,她身材如何他虽不曾亲见,可若真理论上来,又有什么区别?
林烈像被雷劈中了一样目瞪口呆,半晌,拽住织锦的衣袖,急吼吼地问道:“他说什么呢?什么意思?”
织锦也听不明白,有点愣愣地拂开他的手。
“你倒是说啊,到底怎么回事,这家伙轻薄你了?”
“嗯……什么是轻薄?”
“我……”这让他怎么说?
“哈哈哈哈……”陆羽珩更是笑不可仰,全然没看见织锦正在旁边呆愣愣地盯着他。
第一次见他这样笑哎,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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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船在扬州的渡口靠岸。
“从这里到小叶村,还有一日的路程。走夜路不安全,今晚,我们恐怕要在扬州城里找客栈安歇了。”陆羽珩看了看天色,回身道。
织锦刚要答应,林烈却又从背后窜了出来:“住什么客栈?我舅舅家就住在扬州城里,咱们就上他家住一晚上不行么?”
“这……不好吧,会不会太打搅了?”织锦有些迟疑。
林烈一挥手:“有什么可打搅的,我娘说了,让我路上如果便当,去看看舅舅一家呢。就这么定了吧,省两个钱不挺好的。”
“陆大哥,你说呢?”织锦又抬头看了看陆羽珩。
“我没意见。”
“你问他做什么,是我舅舅,又不是他舅舅,我说行就行。走喽走喽!”林烈一马当先冲到头里,边跑边将包袱抛到半空中。
要回家了吗?真好。
有朋友在身边,真好。
织锦快乐地看了陆羽珩一眼,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