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一队劲装汉子骑马疾驰而来。他们腰上明晃晃的佩刀为这个边陲小镇凭添几分肃杀之意。众人纷纷避让。刹时,原来就人烟不多的大街成了一条空巷。
一个身着红色袄儿,头上扎着两个小抓髻的小女娃靠在路边的墙上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串糖葫芦。女娃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嘴巴太小,一口含不下一整粒山楂,她索性伸出尖尖的小舌头,“滋儿——滋儿——”地舔着山楂外面裹着的那一层红润晶亮的糖衣!
甜,真甜!沈佳田咂咂嘴,糖衣总算被舔薄了,她一口咬下去,山楂酸酸甜甜的滋味让她餍足地眯起了眼。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吃过一串糖葫芦了!应该是七八岁的时候吧?那时候她还和奶娘住在朔风镇……慢着!沈佳田迅速环视一圈,熟悉的古旧的城墙,对面街上低矮的小屋里那个富态的老头正缩在门里往外瞧。门口的草把子上插满了红润铮亮的糖葫芦!沈佳田大骇!怎么会这样?她一只手捏着糖葫芦,一只手在城墙的青砖上摩挲寻觅。找到了!青灰的墙砖上,“七七”两个字刻痕犹新!正是她八岁时所认得的不多的几个字中写得最好的!而七七正是她的乳名!天!她这时才看见按在墙上的手,小小的,肥肥的,手背几个浅浅的梨涡,分明就是一个小女孩的手!
沈佳田如遭雷击!自己应该已有十六岁了的,为什么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娃了呢?头脑里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忽地一阵天旋地转,沈佳田回过神来,她正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抱在怀里。沈佳田紧紧地抓住糖葫芦,戒备地道:“你想做什么?”
少年身穿一件青灰色布衣,虽然极旧了,倒还干净。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街边的围墙上越显单薄。少年有些青涩稚气。面色略显苍白,却也剑眉薄唇,疏朗轩轩。沈佳田心中促狭地想:他这副小身板单薄得紧,应该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主,着实没用,一张脸倒还长得不错,给他使点药,送到秦楚小馆里兴许能做个头牌……
“你没看见么?刚才有一大队人骑马走这里过,我是怕你被马给撞到了,好心拉你一把。”少年不满地哼了一声。
沈佳田眨眨眼,笑道:“说得真像那么回事儿一样。我本就站在墙跟了!哪里撞得到我呢?你这个借口连自己都哄不住,还想哄我么?说!你是不是小偷,专偷人荷包的那种!”
少年变了脸色,还真让沈佳田猜中了。师父限他一盏茶功夫在街面上寻个人偷走一件东西。这是他跟了师父“学艺”后第一次出手!可是,刚刚街上跑过那群汉子将街面上行人都吓跑了!只有这个贪吃的小女娃还在城墙下心无旁骛地吃糖葫。这女娃人虽小,耳朵上却臭美地挂着一副翠莹莹的耳坠子!一定是瞒着家里大人偷偷带出来的。因为他老远就看见长长的流苏几乎吊进她的脖子里了!
“哈哈!让我猜中了吧!”沈佳田无比得意地道,“可惜你来迟了,我身上只有两文钱,都已经被我买了糖葫芦了!”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个场景太过熟悉了!这些话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而少年身上的气息让她莫名地安心。她一定是认得他的!沈佳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长长的睫毛闪了闪,她一脸严肃地道:“贼不走空!这样吧,你咬一口我的糖葫芦,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少年哭笑不得,他其实已经得手了。他在搂着沈佳田旋转的过程中已经摘掉了她一只耳坠子了!距离他嘴唇不到一寸远的那支糖葫芦逼得他连连后退。他准备伺机开溜——趁着她还没发现少了一只耳坠子!
“很甜的!”沈佳田扯着少年的袖子,诚恳地道。
许是她眼中的诚意让少年尝到了让人舒心的温暖,他看了看顶端那粒被舔得晶亮、还沾着她口水的山楂,思量着如何拒绝她的“好意”。
沈佳田好心地伸出舌头,又在那粒山楂上舔了一下,如一只寻到美食的小狗般舔舔唇,“真的不酸!”
少年一愣,鬼使神差地将那粒山楂咬了下来。
“甜不甜?”沈佳田急需得到他的认可。
“唔,甜……”少年咀嚼片刻,一边含糊地答着话,“你叫什么名字?”不告而取谓之偷,他为自己的行为深感不耻。偏偏师命难违!他想等师父验过了耳坠后,再想法把它还给她!朔风镇就那么一点大,寻个人还是容易的。
“沈佳田!”眼看夕阳就要隐入山间了,沈佳田不想再和他绕弯子了,直言道,“我说,你该把我的耳坠子还给了我吧?”
少年白皙的脸染上一层绯色,眼看师父规定的时间便要到了!他纵身一跃,如一只展翅的鹏鸟般跃上一丈多高的城墙。再是几个起落,转瞬便消失在沈佳田的视野之中。
沈佳田气得直跺脚,还真让她看走眼了!
很多事情还有待她慢慢想通,现在得尽快回家了!
回家的路不长,再走一条街,穿过一条胡同便是小河了。沈佳田、奶娘和奶娘的女儿秦欢住在小河边的一座小院子里。
咸蛋黄一样好看的太阳已完全隐入山的背后。小河边,一块青石板上,坐着一个青衣少年。那少年背对着沈佳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也不见动一下。那个清瘦的背影孤独寂寥。沈佳田的心莫名地一揪,情自不禁地走了过去。
少年缓缓回头,沈佳田吓了一跳,这人分明就是在街上偷了她一只耳坠的那个少年!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二者不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个少年穿一身织锦暗梅纹衣袍,面色沉静如水,眼角眉梢自有一股英武雍容之气!如黑曜石一样幽深的眼眸里不见少年人的纯真,倒有几分淡漠冷清。
“你……认得我么?”沈佳田油然而生的熟悉感让她急于向少年求证,倒底出了什么事让她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变成了六岁的女娃!
少年别过头,跟本没有答话的意思。
沈佳田思忖,这就是大户人家公子的脾气了。她就不信自己一个十六岁的人对付不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小……哥哥!”一个“鬼”字被她急智地换成了“哥哥”,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娇声道:“你一定认得我的!我请你吃糖葫芦!”
穿有一粒裹着红色糖衣的山楂的竹笺递到他面前。天色暗下来了,却也能看得见那山楂上湿漉漉的……口水!少年嫌恶地哼了一声,仍不说话。
少年越是不理她,沈佳田越是来了兴致,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少年也不回应一句。不过,她已经看见他的手不耐烦地握起又松开了!
“住嘴!”果然,少年冷冷地转过了头。粉嫩泛红的耳垂上,绿莹莹的坠子剔透喜人。少年狐疑地看了那只耳坠半天,忽地将它捻到指间,仔细审视一番后,淡淡地问:“你是不是姓沈?”
“哇!你这也知道?”天色有些暗沉了,沈佳田讨好地凑近他,鼓励他说下去。
少年凝望她良久,轻柔地唤了一声:“七七——”
声音如美玉轻撞薄胎瓷般清越,两个简单的字如同被他软软地噙在嘴里,又打了一个转,再轻轻吐出。自己的乳名竟可以被人叫得这样好听!沈佳田激动了:“你认得我么?你知道我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么?”
“你把这个给我吧!”少年扬起手中的耳坠。翠色的珠子在暗沉的暮色中已失去光华,只是一粒小小的黑影在沈佳田面前晃荡着。“我可以用这个给你换!”他从腰间的金丝大带上解下一枚玉佩。
沈佳田接过玉佩放到眼底仔细看了看。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工精美,玉质细腻油润,一看就不是凡俗之物!玉佩正面雕着旭日破云,背面有一个篆体阴刻的“澈”字!无奈她想了半天,也记不起什么时候认得一个名字中带有“澈”字的人!她头痛地捏了捏额角。
少年以为她是默许了,起身便要走人。
“别急!”沈佳田还想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的东西,又将那粒山楂果递到他面前,“和你换也行。不过,你得吃了它!天都黑了呢!你不饿么?尝尝,真的很甜!”
少年略一迟疑,将那粒山楂咬到嘴里。果然很甜——如果刻意忽略那上面的口水的话,倒也堪称美味!
“能说说你知道的关于我的事么?”沈佳田急切地问。
少年在暗沉的暮色中绽放出一朵浅浅的笑靥:“七七,带着那枚玉佩,将来可能会保你平安!”
话音刚落,沈佳田只觉得耳边衣袂声响过,一转眼,眼前哪还有少年的身影?怎么一个二个都这般高来高去的呢?
沈佳田隐隐感到那对耳坠子对她很重要,但现在两只都让人给拿走了!手里是那枚温润的玉佩,沈佳田紧紧地握着它,硌得手心生痛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