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在风雪间慢慢走远，迎来了宣德二十八年最后也是最冷的一个月。
薛瑶的绣活在宫里引起不小的骚动，但碍于她和前太子萧宇宣的关系，嫔妃们都不愿跟她接近。
薛瑶在床上躺了十天，方得到御医的允许可以下床活动。萧冲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越发衬得一双凤目大而清亮，十月份才做棉袍在瑟瑟寒风里显得过于宽大了。
薛瑶心痛，知道他这些天又没好好吃饭，便找乌公公商量在冷霞宫开伙的事，不想被苏秦挡在了院门口，连乌公公的面都没见着。
薛瑶抚着胸口，在苏秦的注视下慢慢走回厢房，随手关紧了房门。
乌公公骑马摔坏了腿？薛瑶靠在房门上，脸上慢慢浮起笑意，老乌龟身手那么好，从马上摔下来本身就是奇迹，还把腿摔坏到十几天下不了床？她摇了摇头，终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真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也不知道伤他的人是谁，倒替自己出了这口恶气！
冷气涌入气管，喉间微痒，薛瑶伏在门上咳得喘不过气，忽的手背一冷，萧冲默默地站在身边，冰凉而修长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你的手真冷。冷就要这样……”薛瑶笑着把那冻双得微红的手拢进怀里，自己把两只手搓个不停，然后贴在萧冲冰冷的脸上：“你看，现在就不冷了。”
萧冲微偏着头，那眼神象纯净无邪的婴儿一样透着好奇。
上次萧冲在睡梦中叫了一声“父王”，让薛瑶欢喜得一夜未睡，只当是忘忧散的毒性渐解，萧冲终能渐渐恢复清明做个正常人。谁知一连好多天，萧冲没有再说一个字，让薛瑶觉得那夜只是她太渴望萧冲复原而做的一个梦。
她无声地叹气，从褥子下拿出藏着的药材，自己先咬了一口慢慢咀嚼，把剩下的都塞进萧冲手里。
药材并不算太苦，还带着一丝甜味，但味道古怪，浓浓的药味在唇间慢慢洇开，让人作呕，薛瑶强忍着恶心把药汁咽下。
萧冲看了她半天，突然微微一笑，微挑的凤目在暗室里莹莹生辉，宛如世间最瑰丽的宝石，看得薛瑶一呆，连同嘴里苦味都淡了许多。薛冲把荷香根和千年草放进嘴里，塞得腮帮子高高鼓起，学着她的样子尽数嚼烂，把汁咽下，连药渣也咽进不少。
看，傻一点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吃药不用她哄，只须用做个样子，让他照葫芦画瓢就成！
薛瑶一笑，把药渣都埋进床下土里，拿水来给萧冲漱口。
累了半日，两味止淤化血的药都被她藏了大半，伤病难愈，此时伴随着每一次呼吸，背部跟着一下下的抽痛起来。
薛瑶脸色惨白，额头浮起一层薄汗，萧冲揽紧她的腰，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他呆呆坐在床边，看她微蹙的双眉，犹豫了一下，举起袖子轻轻擦去她嘴角边的药渍。
这一晚气温又降，窗户纸被树枝戳出几个大洞，风从洞里灌进来，吹得纸哗哗直响，两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也无法驱除四下里涌入的寒意。
也许是受了寒，薛瑶病情反复，凌晨时便开始咳嗽不止，萧冲起来倒水，才发现茶壶里的水已结了一层薄冰。他想了想，只能把水倒进水囊里，贴身捂好，这才坐到床边，一下一下抚着薛瑶的背为她顺气。
天气太冷，体温有限，因为发着低烧，水喝到嘴里又凉又苦，薛瑶倒觉得比往年在东宫里喝到的桂花奶酪还要甘甜一些。
蜡烛在冷风中摇晃，昏黄的烛光朦朦胧胧，变得金黄一片，让她记起那个秋高气爽的下午，秋阳透过稀疏的树冠洒下点点金光，眼前亦是这般黄灿灿的一片。
那一天是宣德二十五年的中秋节。
撷芳宫的花厅里暗香浮动，南墙上有一大排落地窗，透过淡粉的霞影纱，薛瑶能清楚地看见屋外园子里略显枯败的植物，红色的宫墙上方，燕京的天空蓝得格外幽远。
薛瑶孤伶伶地坐在高大的檀木椅上，身后站着只比她大两岁的侍女翠凝和三十多岁的乳母秦氏，刚刚从河西府赶到京城，主仆身上都还带着路上的仆仆风尘。
在从花厅通往寝殿的过道上，摆着一连十八扇绘有山水画的泥金檀木屏风，将过往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不过即使没有屏风，她也不敢向着太子妃寝殿的方向随意张望。
太子妃犯了旧疾卧床不起，太子也因前线的战事，在大内德音殿议政而没有回来。
女官和内侍们悄无声息地来来往往，为她奉上新茶，因还不到吃饭的时间，面前的小几上摆满了各色点心。
女官们温和而疏离，淡淡的傲慢隐匿在微弯的嘴角，撷芳宫的内侍都在三品以上，锦绣的丝绸在殿内反射着冰冷的微光。
虽然手里捧着温暖的茶，茶香氤氲而上，清香幽远，小几上的点心散发出淡淡奶香，冷意却一点一点爬上薛瑶的指尖，九岁的小女孩还不够高，一双脚甚至还够不着地面，连日赶路让她疲惫不堪，却努力地让自己坐得笔直又文雅。
喝完了茶，勉强吃下一块点心，薛瑶轻声告退，太子妃贴身的女官匆匆从内殿走出来，送来太子妃的见面礼，一个翠绿的手钏，轻轻为她戴在手腕上。
出了花厅，微凉的秋风迎面吹来，太阳金灿灿的，晃得她睁不开眼睛，以至于薛瑶没看清撷芳宫大门口那高高的门槛，被狠狠绊了一下，凝翠连忙伸手去扶，小姑娘也没多大力气，结果是两人一起跌在地上，薛瑶的手擦在了宫墙上。
刚刚失去父亲的伤痛，对未来生活的惶惑茫然，寄人篱下的委屈……诸般滋味涌上心头，也许人在脆弱的时候，连疼痛都格外明显，薛瑶拉着凝翠的手，哭得如梨花带雨好不伤心，努力维持的端庄文雅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凝翠撑不住，爬起来跪在自家姑娘面前也跟着哭起来。秦氏见她们哭得伤心，眼圈也红了。
也许从没见过女孩子就这样坐在泥地上哭的，宫女太监和嬷嬷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