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大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郡王府里,柳树吐出嫩芽,触目所及之处,一片新绿。
福瑞堂的暖阁里,萧冲站在床边,双手平举,任薛瑶为他穿好衣服,戴上玉冠。
薛瑶哼着小曲,帮萧冲梳顺他那黑亮如缎的长发,然后跪在地上抚平他身上并不存在折邹的黑色盘龙缂丝长袍,这件郡王的正式朝服在袖子和袍边装饰着似要一飞冲天的凤纹。
萧冲一把将她拉起来,笑道:“别跪着,虽然铺着地毯,寒气还是很重,这种事情让别人做就是了。”
薛瑶笑着摇了摇头,萧冲感到她心里的紧张,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今天是萧一鹤回京的日子,同行的还有回京述职的河西安抚使蓝珂。在断断续续地经历了近十年败战之后,年前那一仗是南燕人期盼了许久的胜利,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是以今天在燕京宣德门外,安王将率领京城里五品以上的官员迎接萧一鹤及蓝珂的凯旋。
这是萧冲在恢复爵位后第一次在百官面前露面,在薛瑶看来,他还是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没有了父亲的支撑,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百官之间,想一想她就感到心疼。
石头捧着玉佩走了进来,清晨的阳光透过华美的雕花木窗,给萧冲秀美出尘的脸染上了一层金黄。薛瑶看了看沙漏,就在石头系玉佩的同时,递给他一碗莲子红枣汤,萧冲接过来喝了两口,便搁在了一边。
随行的侍卫早已在王府大门口的马车边等着,萧冲大步走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薛瑶,空旷的大厅让薛瑶孤零零的身影显得既茫然无措,又格外的娇弱。
萧冲忍住了要跑回她身边的冲动,嘴角挑起,向她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早春的晨风依然带着刺骨的寒气,萧冲披上披风,在石头和一干侍卫的簇拥下,翻身上马,向宣德门绝尘而去。
太阳慢慢升高,将寒气驱退了不少,从宣德门至大内的街道都净水泼街,干净得似乎能照出人影来,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搭了席棚,张灯结彩,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露出喜盈盈的笑意,比过春节还要热闹。
萧冲怕踩伤行人,不得不勒紧缰绳放慢了速度,一直到日上三竿才来到宣德门外。燕水上横架着一座汉白玉石桥,上面一片紫蟒煌煌,京城里的二品大员全部到齐,安王身穿黑色九龙王袍立于桥前,头上张着金黄伞盖,在远处向萧冲招了招手。萧冲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安王面前,躬身施礼。
安王乐呵呵地牵着他的手,笑道:“才一个多月不见,又长高好多了。最近可有好好读书?整日都做些什么?听说你总在府里,请都请不出来,这样可不好。族里的长辈总要见面,同辈的兄弟们也要多走动走动,难道你想这般躲一辈子?父皇日日为挂念你,你可不能再让他老人家为你操心了。”
萧冲乖顺地笑着。安王的问话就象这条河里的燕水一样,平淡无波,带着淡淡的冷意,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也并不关心自己过得怎样,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这个人,是父王的亲兄弟!
萧冲的心里泛起一丝惆怅,忽听远处传来隆隆蹄声,萧冲抬眼一看,只见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敝日。片刻后,一大队身着玄铁重甲的骑兵从尘雾中现身,旌旗招展,杀气腾腾。
尽管知道那是燕国自己的士兵,安王的手依然一紧,他扭头向萧冲笑道:“跟我一起迎接秦王凯旋归来吧。”
看着安王向前走去,各官员也按着品级紧随其后。
骑兵在距安王一箭之地放缓了速度,随着一声令下,所有战马都瞬间停了下来,秦王率着自己的亲兵卫队来到安王面前,翻身下马,哈哈笑道:“有劳兄长及各位同僚亲自来迎,一鹤何德何能,愧之极矣。”
安王大笑道:“三弟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谦逊起来了。你和众将士立下如此大功,早已传遍大燕,人人敬仰,今天在京城里,大家可都等着一睹英雄的风采呢。”
内侍捧来酒壶和金杯,安王亲自执盏,为萧一鹤倒上一杯水酒,笑道:“我祝三弟以后扫平秦贼,一雪前耻。”
萧一鹤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说话间,安王已看到二十多岁的年青人站在萧一鹤身后,此人身材极其高大,气宇轩昂,此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艳之色。
安王心中一动,微微侧身,把萧冲拉到身边笑道:“冲儿,还不来见过你三皇叔。”
萧冲躬身施礼:“冲儿恭喜皇叔得胜凯旋。”神色间却极其冷淡。
秦王好似未觉,亲热地将他拉起,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啧啧赞道:“一别小半年,越发出落得象二哥了,这满燕京城的女子,只怕没一个能长得有你好看。将来不知道是哪个有福气的能嫁给你。”
说着一拍身后年青人的肩膀,笑道:“蓝珂,这是我二哥的儿子,清平郡王萧冲,你离京的时候,他还不到五岁罢,转眼之间已长得这般大了。”
蓝珂收回目光,垂首沉声道:“卑职离京时,曾到东宫辞行,有幸见过郡王几面。”
安王闻言大笑道:“既如此,你们也算故人了,冲儿,军人在前线为国杀敌,才能保得我大燕黎明百姓平安。你何不敬蓝相公一杯?”
萧冲只觉得这人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想起刚才萧一鹤说他比女子长得还好看的话,心中极是恼怒,但他的隐忍功夫早已今非昔比,遂接过酒壶倒了两杯清酒,一杯拿在手里,一盏递给蓝珂,手与手相触的一刹那,萧冲只觉得那手指烫得惊人,萧冲笑道:“将士们在前线奋勇杀敌,萧冲向来敬佩得紧,这一杯酒,算我为相公接风罢,萧冲先干为敬。”
他原不善饮酒,一杯酒下肚后不久便浑身发热,白玉一样的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连雪白的长指都泛起桃红,衬着手里的金色酒杯,看得蓝珂口干舌躁,好在他自制功夫甚强,口中推辞“不敢”,微一仰头,已将酒尽数吞入肚中。
萧冲不欲与他纠缠,将酒杯扔回盘中,向蓝珂一抱拳道:“告辞!”
蓝珂也不以为杵,笑吟吟地望着萧冲的身影渐渐远去。
此后一个多月里,燕京变得格外喧嚣起来,各世家大族纷纷举办酒宴,无论请了多少名门贵族都是陪衬,真正的主角只有两个:秦王萧一鹤和河西安抚使蓝珂,京里有名的戏班子忙得恨不能把睡觉的时间都拿出来唱戏数钱。
蓝珂十八岁就到了边关,严寒酷暑,大漠风霜,这些在旁人看来无法忍受的严苛环境,却把这位宣德十九年的进士锻炼成了合格的军人。
他不动声色地坐在燕京最繁华的府邸里,身上穿着华美的锦服,头发用玉冠束起,全身没有任何犀利的地方。可只要不是喝得烂醉的人,都会宁肯绕条远路,也不要从他面前走过。
记忆里看向他的凤目微微挑起,淡色的唇边带着清浅的笑容,只要那个人一出现,就能让太阳都变得黯淡无光。
那样的人永远不会淹没在人群里,他不用看,也知道他没有来,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期待而来,失望而归。
蓝珂不禁有了几分好奇,这位闲散的郡王,每天究竟在忙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