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四姑娘轻念道,“颇有些男子气了,是谁给你起的?”
“是我娘。”九姑娘昂起头,脆生生地回答,只在这一瞬间,整个亭子都安静了下来,一直面无表情的三太太眼中晃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怒意。
九姑娘的娘名叫文月,是一个青楼歌姬。三老爷一向持重,并不看重酒色,他的西院仅有一妻一妾和一位姨娘。然而,就在十六年前,三老爷去北方的时候结识了文月,从此痴迷不悔,不仅要将她带回尹府,甚至执意立她为平妻,一时间合府上下闹得不可开交,三太太和侧夫人甚至以死相逼,可三老爷依然不为所动。
最终还是老太爷处事更为狠绝,他首先停办了三老爷在北方的一切产业,甚至给文月修书:若她南下,他便立刻自尽而死!为了不让三老爷背上逼死父亲的骂名,无可奈何的文月只能隐姓埋名迁入塞北。
四年前,文月病重,将死之时托人带信给三老爷,希望他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将幼女尹天成接回府,多加照料。而这一次,三老爷也依然不敌老太爷,用尽方法都未能如愿。如今,老太爷已经去世三年,守完孝后的三老爷终于派人将九姑娘接回府。
这十几年中,三老爷在府中的日子屈指可数,众人都知道他是因为对父亲心中有恨,对文月心存情意才会这样,因此,文月是整个西院人心结所在,如今听到九姑娘的话语,自然在各自心头生出不同的情绪。
九姑娘的母亲文月姑娘是尹家合府上下的心头之痛,因此她一提起,自然在各人心头生出不同的情绪,尤其是年岁最小的十姑娘,自小时候开始,她便很少得到父亲关爱的,从母亲口中她才得知,这一切都是拜那个叫文月的青楼女子所赐,如今,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又是那个女人的孩子,难怪她现在眼中都能迸出火来。
不过她的母亲表现却十分平静,“尹天成……”三太太沉吟道,“这名字不好!改了吧。”
站在亭外的青儿早就暗暗心惊,刚才九姑娘话一出口,她便紧张起来,她没想到自己千叮咛万嘱咐之后,九姑娘居然还是提起了这个让全府忌讳的人物。三太太说名字不好,其实并非是不好,而是取名字的人不好,她开始为九姑娘的处境担忧,生怕九姑娘一时冲动顶撞了三太太。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九姑娘居然笑吟吟地回道:“天成想请太太赐名。”
没有一句反驳,一句抗议,甚至连一个转折都没有,她居然如此轻盈地回答,这让所有人颇感意外。这其中也包括三太太,她扬起眉毛:“哦?天成可是你娘为你取的名字,你就这般心甘情愿的让我改掉?只怕将来要记恨我呢。”
九姑娘似乎对周围的异样浑然不觉,依然笑道:“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模糊中我是和草原上的牛儿、羊儿一起长大的,如今三太太允我进了院子,能给我机会和兄弟姐妹们相处,区区一个名字,改了又何妨?三太太是府中女眷之首,若能屈尊亲自为我更名,是在是我的荣幸,何来记恨之说呢?”
似乎对她的解释和诚意颇为满意,三太太笑着点头:“嗯,是个灵巧的丫头,其实天成这个名字不是不好,只是太男儿气了,不如改作天橙,既不违你娘的心意,看上去又多了几分巧意,你意下如何?”
“天橙,天橙?”九姑娘笑着拍手,十分孩气,“我好喜欢啊。”
她如此直接的表露,让一旁的十姑娘更加怒火中烧,她轻啐一口:“呸!马屁精。”
九姑娘对十姑娘的敌意恍若未闻,依然直勾勾地盯着三太太:“从今日起,我便是尹天橙了,天橙多谢太太赐名。”
三太太点头,随即有些慵懒的看看亭外日头:“有些累了,各自散了吧,晚间老爷回府,我们到饭堂再聚吧。”
她叫起一直坐在木栏上的紫衣丫头,吩咐道,“香兰,一会你去厢房里,找些舒服的被褥给九丫头的冬雨阁送去,她奔波了几日,让她能睡个安稳觉。还有,那院子里和楼里许久没人住了,只怕青儿和童儿两个丫头收拾不过来,你再差几个丫头跟去打扫,今日就要完事,别影响了她晚间歇息。香菊,你打量着九丫头的身架,吩咐家纺工人给安排三套秋衣,两身冬袍,再备几件夹袄,外带一个大氅和一件斗篷。”
香兰连声答应着,而香菊则笑着回道:“太太准备的多了,看九姑娘的身量,只怕还要长高些呢,说不定冬衣做出来就不合身了,还是停停吧。”
三太太瞄了天橙一眼:“草原上的丫头就是能长,这还不满十三岁,就快和四丫头般一高了。”停顿片刻,接着道,“就依你,夹袄和冬袍放一放,先把秋衣准备了,大氅和斗篷也顺带做出来。”
两个丫头领命下去,八角亭中还剩三太太、两个姑娘,还有姑娘跟来的丫头,天橙见状知道自己再呆下去只怕会惹嫌,于是道了安,带着青儿离开。
出了亭子,远远的走开之后,天橙压低了声音问道:“我刚才的表现有没有疏漏?”
青儿摇头,可脸上却隐隐透着不安,天橙见状忙追问:“你说说,到底如何?”
“青儿让姑娘藏拙,姑娘是做到了,可却有些过头的,只怕今后这西院的人更看不起姑娘,说不定今后更加为难姑娘。”
天橙笑了:“为难应该不会吧?我对她们并无所求也无所欲,刚才已经给三太太示了好,她知道我乖巧,笨,愚鲁,土气,以后应该不会在面子上太过不去。对我来说,如此便好,我只想安居在冬雨阁里,不受侵扰。”
青儿微怔:“姑娘难道甘愿一直蜗居在冬雨阁中,不寻出头之日?”
“为什么要出头?”天橙昂起头看天,“回来是娘亲的意思,她临死前一直在担心我会颠沛流离,受孤儿之苦。如今,我回到尹家,找到了生父,娘亲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其余的我并不强求,我只想活得简简单单,能和在草原上一样开心便好。”
青儿微微摇头,心中念道:只怕一切未必能随姑娘的心意,既然来到尹家,又怎么能独善其身呢?不过她并未说什么,只是笑道:“姑娘不觉得三太太的安排有些怪异吗?”
天橙不解:“让香兰给我送被子,差人帮我打扫,让香菊给我做衣裳,哪里怪异?”
“九姑娘还是太天真了。”青儿轻叹,“姑娘为了赶回尹家已经几日没有休息,三太太岂会不知?她一大早差你过来,一会还要命人去冬雨阁打扫,这样一来,你可有时间休息?晚间是家宴,又困又乏的你但凡有一个不小心,岂不是会在老爷心中留下一个坏印象?”
经她一说,天橙才明晰,她略带黯然地笑笑:“无妨,我小心点便是。”
青儿还想再说,突然又住了嘴,因为正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远远走来,青儿压低了声音:“那个便是三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随太太一起打理西院大小事务的香梅,对她,你可要多加小心。”
香梅满面春风迎上前来:“这位便是九姑娘吧。”
天橙回以一笑:“香梅姑娘好。”
“九姑娘客气了。”香梅毫不避讳的打量着天橙,“早间听香菊嚷嚷说咱们家又来了个美人,我忙完手中的活赶紧巴巴的跑来凑热闹,可巧赶上了。啧啧,九姑娘果然绝代风华,只怕早生两年的话,便可以和二姑娘、四姑娘一同进宫选秀了。”
这是个陷阱!天橙立刻感觉出来,她连忙笨拙地摆手:“哪里哪里?我哪里能比得上四姐姐,四姐姐不仅人长得美,还灵巧的很呢,看她绣的那图真比画上的还好,这些我这个粗人可学不来。”
香梅没有立即回答,双眸只是盯着天橙的面颊,看她不似作伪,便点头道:“那是自然,我们四姑娘的巧是出了名的,不过九姑娘也不差啊,小小年纪已经如此谦虚了,只怕前途无可限量呢,再调教几年只怕出落的更加动人。”
她的话又快又准,天橙有些吃力:“那也是三太太调教的好才行,不过我太笨,下午还被姐妹们笑话了好几次呢。”
“哪里哪里?”香梅依然盯着她,“那是她们眼拙,九姑娘眼明心快,怎么会出丑呢?”
天橙已然抵挡不住,一旁的青儿连忙接过话茬:“香梅姑娘,你可别太娇纵九姑娘哦,不然她被你夸上了天,一会不知道怎么怨念太太派我这么个笨嘴笨舌的丫头服侍她呢。”
“你可不笨嘴笨舌。”香梅冷笑道,回话干脆利落,“合府上下谁不知道三老爷最信任你?你呀,只怕做不了几天冬雨阁的丫头,便要升任姨娘了。”
这话太狠,青儿反击道:“香梅姑娘太抬举我了,像我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丫头怎么能和姑娘你比呢。”
香梅没再反驳,只是又看了天橙两眼:“九姑娘可要小心,丫头不一定都能当成丫头使唤的。”说完,她盈盈道了个安,飘然远走。
只留下天橙和青儿站在原地,半晌,天橙皱眉:“你何苦把她的目标引到你的身上来?”
青儿笑道:“无事,她并不敢怎么着我。不过,她今日的话定是代三太太试探姑娘你的,看姑娘有没有飞上枝头的心,这一关,我们过的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