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贤处斩,甘督李廷箫奉诏,先怀金往示。毓贤知其意,曰:“我有罪,宜明正典刑,奈何自经沟渎!”廷箫,老成持重人也,处覆巢之下,闻言悲愤,归途中,自吞金死。毓贤诛前一夕,书楹贴于门,其首二句“臣殉国,妻子殉臣;我杀人,朝廷杀我”云云。翌晨居民轰传,颇有蠢动之势,毓贤急往受戮。甘省地方驾远,刽子无能手,斩之不死。戈什某曰:“奈何苦吾主。”夺刀刭之,亦自刎。
戊戌之岁,启秀得以内务府大臣掌管锁钥,内廷中第一优差也。荣文忠入相,慈眷至隆,仍使总管内务府。乃以启秀入直枢廷,名位虽高,不免有夺我凤凰池之感。启秀颟顸,误为秉国之钧,参预朝事,提倡拳匪,与徐承煜同时受显戮。虽云奉诏,然有外兵监视行刑,亦孔丑矣。
祸首之中,荣相本居前选。李文忠夙与有兰谱之谊,又知荣相慈眷极隆,非置之西安,政府凡事不易动上听,故力为维护,不令预于罪人之例。谓其身为将帅,在战役之中,虽明知其非,而无所退避,措词犹为得体。项城时为东抚,于荣相未赴行在之先,极意资助其行,又先为之地于其所往,与李文忠相较,可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己亥之夏,文忠小恙,闻于山东,或说项城以电问疾。项城曰:“不可,彼且疑我欲得其位。”时项城资望,在疆吏中为最浅,乃作此言,抱负正自不凡。其后文忠疾病,有劝其保继任之人者。文忠曰:“继任有人在,我不欲保耳。”此老先见之明,至死亦复不弱。
李文忠功业之盛,宇内共仰。同、光之际,国家与外人有疑难之事,待其一莅而决,匪惟信义之孚乎中外,抑亦威望之大,足以摄之。高丽之役,我师败绩,公之声誉,亦稍稍衰矣。倏有拳匪之乱,八国联军入都,群情惶惧,公复为全权大臣,入都议约,各使意见已不一致,其本国又有舆论参加,自瓦德西而下,八国兵官均需干预,故情形极为复杂,每一条例,皆几经商酌而后定。及全文录出,示意吾国,其言曰:“但得谕旨照准,现时撤兵,节令正好。若交炎暑,便不能行,须迟至九十月以后,迟一日,则多费百万,秋后须多一百余兆”云。公为代奏,奉旨俞允。建德周玉山制军时为直隶布政使,叹曰:“谁为全权大臣者?直画诺大臣而已。”
公法惟行于势均力敌之国,弱小之于强大,不适用也。拳乱中,德使克林德被害。德主命将出师,攻入我国都城,要求惩治祸首,胁取逾额赔款。犹以为未足,必须皇帝母弟醇王,亲赴彼都谢罪,可谓法外行凶。醇邸抵柏林,德主强其行一跪三叩之礼,醇邸以电请命,政府无如何,勖以善体上意而已。西俗以跪拜为背教,受人跪拜亦如之,德国舆论大不谓然。外部密戒吾国使臣,力拒不允,仍行三鞠躬之礼,幸未辱命。德之于醇邸,奚啻回纥之于唐德宗。然德宗即位,衔回纥终身;醇邸摄政,无恶于德。甚矣,古今人度量相去之远也。
庚子赔款最难堪者,美外部估算,不过三万一千万,倡议各国减数。我利用此说,与各使竭力商酌,均不允。会德穆使密告文忠云:“美兵少,且早撤,故允减数。他国断不能比,迟则匪特不减,且有加焉。”文忠惧,因奏言美国借此讨好,并无实在把握,乞速准行。奏入,制曰“可”,四万五千万之议乃定。美外部既有此说,议院以浮收赔款为耻,将以返诸中国,而不知何途之从。伍秩庸侍郎使美,因以为功,与订专约,以此为中国学生赴美学费。欧战事起,德、奥、俄三国失所依据,赔款均得免。英、法、日、意不能独存,亦自动停止。于是,或以文化为名,或言水利,纷纷然自行处置。大率彼国人得此机会,遂设一机关,引吾国数人为之助,以示两国人民之意。吾国之国计民生,则置之度外。而美国外部海大臣之善意义举,遂无实惠及于中土,仅成为一种史册上过去之事实而已。
当美人倡此议时,洋顾问毕格德以告李文忠。文忠以为有此说,不必有是事,心意本不深信,故穆使一言,即能动听。此老经事多,知空言无补之习,中外之人同有此弊,不知各国浮报需索,逞愤于拳乱之后,虽有加重之罚,而国人不以为不端。及时过境迁,杀人越货之行,究有惭德。不特倡议之人弃不肯取,其余诸国,一经道破不得不与之俱化矣。南海张樵野侍郎,曾以李相外交之策为愚不可及。公岂真愚者,特前辈忠厚,不以尖酸刻薄之心待人而已。岂意减数一举,属于良心,文忠不信欧美人之有良心,殆倔强犹昔之故与。
俄约屡议不就,杨儒日受逼迫,甚或取视电旨,是不特在包围中,且在监视中矣。未几,杨儒跌伤,旋中风死,其子以身殉,颇有疑案。然弱国之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横死亦宜。
善化瞿止庵相国之尊人,与先文庄、王文勤、卞制军颂臣,俱于咸丰辛亥科乡举。止庵少年科第,久绾文衡,素见知于尊长,制军曾保其才。历官浙江、四川,提督、学政,皆在文庄任内。钦重逾恒,迭经密保,然外省督抚,于京朝清贵之官,无能为力也。其参枢府,由于王文勤之荐,前辈于故人之子,重之如此。止庵体类穆宗,为高阳、李文正所取士,文正亦赏识之。止庵著《恩遇纪略》,卷首即载召见时事:太后云:“从前李鸿藻说你好,现在他们也说你好。”原注云:“他们”指荣文忠云,以余所闻,盖文勤也。止庵被召至行在,命下之日,都人咸知其将兼枢、译两席。其时八国和约,要求枢臣兼外部,以免隔阂。时政府枢臣三人:荣文忠名列罪魁,幸而获免,自无此望;王相、鹿尚书均两耳重听,未可贻笑外人。固知非年力富强者,未可以对外,而止庵之当选,不待面圣而都人早料及矣。
止庵与长沙张文达生同里,同案入泮,同科举乙榜。其成进士、入词林,则止庵较早一科。久居京师为同县、同乡、同学、同年相好,殆无有居其右者。庚子之岁,先后被召至行在。距西安一日之程,相遇于城外野店,共投宿焉。二公久别相逢,诉说衷曲,欣喜不可言喻,明知回銮之后锐意新政、中兴辅佐,非异人任,抱负尤为不凡。文达谓止庵曰:“吾二人之交自幼至今,殆天缘凑合,非人力所能为也。今兹枢府求才,正虚席以待吾辈。明日入觐,使我获参机务,当荐公为江督;公若当国,何以处我?”止庵曰:“苟幸得赞枢府,则江督乃君之位也。”既而皆曰:“对灯立誓:苟渝此盟,明神殛之。”二公虽一时戏言,足见京朝清要之官,犹不知枢臣地位。其后止庵当国,殊无力以报文达。文达不得志,辄举以告人,且曰:“今总督无望,即巡抚亦不可得矣。”文达旋与项城缔姻,适中止庵之忌,交益疏远,神离貌合,竟抑郁以终。止庵临丧哭之痛,盖有不能言喻之隐也。
定兴鹿文端拙于言论,内调枢廷耳已重听,尤不能有所建白。然有时一语隽永,为福不足为害有余。李文忠薨,闻于西安行在,两宫震悼,诏加优恤,已将侑食太庙。枢臣出拟懿旨,定兴突问曰:“祀于何处?”时议配享文宗,则咸丰朝文忠方仕,未立功勋。配享穆宗,中兴勋业不乏其人,未可显分厚薄;配享德宗,其时上年正富。则懿旨之中,不易措词。因而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