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博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在我开门的一瞬间。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大一会儿还觉得好像是在做梦。安博连夜坐了火车赶来,他的胡茬冒出来了一圈,好像那是刚刚发芽的青草。包还未来得及放下,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了好几张毛爷爷,让我拿着。我看了看,厚厚的一沓,大概有两三千块钱的样子。
我不要,他硬塞给我,说:“叔叔给的。”他还问我:“钱包在哪儿丢的?”
“什么?我钱包没丢呀!在这儿好好的呢!这不是?!”
安博愣了一下,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的喉结一上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
昨天跟马晓珮聊完天,她说她会帮我想办法,没想到,她想到的办法居然是——让我钱包丢了,还让我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也跟着一起丢了。这些都不说了,不知道她怎么还把脑洞这么大的玩笑开到我爸那儿去了。
认识马晓珮这个奇葩,我真是日了狗了。
最搞笑的是,马晓珮为了令安博信以为真,无所不用其极,她还屁颠屁颠专门跑去找他,然后把我跟她的聊天记录截了屏发给安博看。
昨天我不是跟她聊天吗,她不是画了一张“乳钩腐女图”非说是我吗,她在QQ里说:“放你钱包里,放好。”
我回复:“太丧,已弄丢。”
她打字:“赶紧找回来,否则你回不来了啊。”
她的意思是,她花了好大的心血画的漫画图,如果我敢弄丢了,等我考完试就别想回去,因为她根本就不让我进寝室的屋门儿。
她把这一小“节”截了图,删掉了这几句“关键信息”前后语境中不相干的话。最后造成的效果是,我所有的值钱的东西都丢了,就差人没丢了。
加之我那天把手机重重摔了的那一下,手机抽风了,所有的信息和电话都延迟。安博打不通我的电话,发的好多短信也不见我回复一条,放不下心,于是买了票连夜赶来。
安博说:“户口簿也给你拿来了。你爸爸让我拿来的,说身份证丢了,这个管用,怕你耽误考试。还有这一堆好吃的,都是叔叔给你买的。”
安博拿着我家的户口簿,极为庄重又认真地递给我。房间里的灯光,极明亮,忽又暗淡下去,他的手是模糊着的,也是颤抖着的,他身后的桌子上摆了一桌子我爱吃的零食。
我把户口簿接过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情感的惊涛骇浪一阵一阵向我拍过来,带着咸涩的味道。过了半天,我才说:“好。”
这个“好”字,味道好酸好辣,像剥了皮的柠檬和切开的洋葱混合在了一起。
爸爸身体一向不好,他三十一岁的时候才有了我,我刚出生那年,他去北京出差,住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落下了风湿的老毛病。一到阴天下雨,全身每一个关节就痛得厉害。那痛,有一个别名叫忍耐,那痛,总是湿哒哒的,藏在他咬紧的牙关里和他额头冒出的冷汗中。这两年,他每天还需要注射胰岛素,他的血糖上上下下,一直稳定不下来,人也消瘦得厉害。他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年龄根本不算大,但是头发却几乎全部都变成白色了。
我总说我的一切都不用他操心,但我知道天下没有哪一个当老爸的,能够把一颗为女儿悬着的心说放下就放得下的。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爸硬要拉着我去找我一个“当官儿”的表舅家拜年。表舅似乎对我们的到来并不觉得意外,想来是这种事情经历得太多了。他给我们倒了茶,自己就在书桌前练起字来。我爸简单介绍了我的情况,带着一脸的讨好和亲戚说话,那是一种我从来都没见过的表情。
然而这个远房的表舅根本就没接我爸的话茬,他闭口不提工作的事,而是说起了书法。可怜我老爸,对书法略知皮毛,竟然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我一句也没记住,只是盼着赶紧走,因为,那种感觉,实!在!太!难!受!
可是,我爸太期待有个结果了,他明明看出人家的不耐烦,却装作看不出,继续留在表舅家东拉西扯。最后,还是表舅的爱人出来解了围,对我们说:“中午就在家吃饭吧,我去炒几个菜。”
傻子都知道这是下逐客令,我爸赶紧带着我告辞出来。
出了门走到楼下,我还和我爸赌气说:“下次您再求人别带着我了,简直太难受了!”
我爸说了一句话,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我为了我闺女,我乐意!”他故作轻松的样子,让我好想哭。可我呢,我是父母唯一的宝,却从未让他们骄傲。
这是我唯一一次知道他去求人,后来,他果然就再也没有带我去过。那些我不知道的他的走动,他绝不会让我知道,那些数不清次数的拜访,他一概闭口不提。我只记得中间有几次,他让我不停地修改简历,让抓紧发给他,但我每次都找借口,一拖再拖。
我爸一辈子耿直坚强,但却为了我一次次低头求人,不知他每次出去的时候,内心要承受多大的煎熬。
这次来江城考试,我知道他心里其实不想让我来,因为他已经把路差不多给我铺好了。但是,一听说我钱包丢了,他却拿出家里的户口簿,嘱咐安博,千万不能让我耽误考试。
这如此笨拙的,拙得至情至真的,爱你的方式。
我从来都没有懂。
安博见我情绪不对,他摸摸我的头,问我怎么了。我说:“对不起。”
马晓珮漏洞百出的鬼把戏,骗骗老人家尚且可以,我不知道安博这次怎么也会上当,看他从千里之外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我好心疼。
安博一只胳膊搂过我的脖子,说:“傻瓜,我一开始就知道。”安博告诉我,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识破了,只是愿意选择相信而已。因为他了解我,我不喜欢用钱包,只有一个零钱包。而且我也不会把银行卡和身份证这些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一起。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安博执意要陪我去考试,我看他坐了一夜的火车,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就让他在房间里休息,因为今天只是提交复试材料而已,后天才是笔试,面试安排在大后天。安博同意了。
我拿好报名需要准备的材料,出了门。此刻,心里像一条燃着了一半的圆木,一头跳跃着暖暖的轻快的火焰,另一头又是沉甸甸的。
复试报名的流程不很复杂,就是排队等候的考生比较多。在一边等候的时候,我和陈罄婷碰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