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总会让时间流的格外缓慢。一旁的小太监不时飘来的目光早已从恭谨变得不耐,容尚祈唇角的温顺笑意却一直未变,目光中维持着无功无名者对皇室特有的敬畏,半刻都不曾松懈。那小太监显然从未见过在御书房中候立半个时辰还能如此从容沉静的人,不由得对容尚祈产生些许敬意。
其实,他并不意外这样冷淡的态度,虽是被辞官隐退的左相循例荐举,但是,这种荐举,显然不是皇帝期待的。猜也猜得到皇帝的心思,好容易才把这罗嗦板直的老家伙踢走,哪能再让他举荐来一个……所以这番天子威仪的冷漠相对,无非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自己下场,这小计俩若对上别人,确有用处,只是这一次应对的是容尚祈。
容尚祈的耐心一向很好。
门楣拐角处不时有鬼鬼祟祟的身影一闪而过,容尚祈知道,那是皇帝的第三只眼,大约每半刻就汇报一次他的动静。距上次汇报已过了一刻,容尚祈微微一凛,候立的身形更加恭谨,知道皇帝要来了,这一场拉锯战终于因他用无比的耐心小胜而告终。
一个身形瘦削眼神混浊的老头,龙飞九天的明黄遮掩不了因常年耽于酒色透支精力而憔悴颓唐的躯体,容尚祈端正的行礼,这人再如何不堪,总是皇帝。
“你就是左相荐举的容尚祈?”沉疴病弱的声音。
皇帝并未让他起身,容尚祈也似乎是忘了起,“回皇上,正是小民。”
平日听厌了太监的尖利嘶哑,皇帝对这低沉柔缓的声音起了好感,“起来回话吧。”那个死老头不知推举的是个什么人,可千万别像他一样罗嗦死板。
容尚祈起身,皇帝这才看清面前的年轻人出色的儒雅气度俊美外貌,这种年轻蓬勃是他最向往的,只是皇宫里虽处处炼丹炉,却炼不出半颗能让他气色好转的丹药。“朕听说你是左相的学生,能力出色,马上要接任明心书院的山长?”
“回皇上,是老师厚爱,学生其实不才。”容尚祈仔细扮演好一个沉静谦虚的好学生。
“年轻人多历练是好的,你不用谦虚,好好做吧。”这话潜台词便是,好好做你的山长,朝廷没你的事了。
意料之中的话,容尚祈依旧噙着温顺的笑,“皇上说的是,学生定不负老师所托。”不动声色的从宽大的袖笼里摸出一小精装匣子,平举着,“明心书院博物科近来多有所获,请皇上评鉴。”
一旁的小太监忙接过去呈上御案,皇帝起了好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粒粒白莹莹珍珠似的小丹丸,煞是惹人喜爱,拈起一粒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皇上,这叫明心养气丹,有延年益寿之功,博物科用雪莲和当地山上出产的一味草药,本来是为提炼精华,却得了此丹。博物科本以为造了乌龙,但这物吃起来却是滋味甚美,便留着自己食用,不想一月之后书院里流传这丹药吃了日日神清气爽,小民最初不信,亲自食用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丹药确实神物。”容尚祈语气平淡,却莫名便让人信任他每句话都是事实。“这丹丸也算机缘所得天赐神物,小民窃以为此乃圣物,故从博物科收了来献于皇上。”带着丝丝敬畏,明明听惯了的讨好之词,却让人无法怀疑这人的真心真意。
皇帝果然被这话抚慰的心满意得,而且容尚祈说的煞有介事,似乎明心书院的学生早已证实了此物灵妙,皇帝平日也吃药丸,其实还是担心药丸对身体是否害处,只可惜丹药向来难得,所以无法有多余的检验效用,平日里到底吃的心惊胆战。这下可好,早已有了前科示范,那就不必担心了,皇帝面带喜色,“这物真有如此神奇?”
容尚祈的广告打得好。
“回皇上,小民不敢欺君。”容尚祈立刻跪地。
皇上的胡子被捋的柔顺,“爱卿不必惶恐,朕相信你一片忠心。起来吧。”
爱卿?容尚祈温顺的起身,并无丝毫得色。
“不过,朕听说左相厌恶丹药之事,这博物科倒是胆大。”皇上淡淡说道,语气不明,混浊的目光带着上位者天生的凌厉。
平日里因为在皇宫炼丹药被那死老头不知谏了多少次,他自己的书院竟然明目张胆的炼药?还是……皇帝微微觑向这年轻人,只看到恭顺。
“回皇上,微臣相信老师回乡颐养以后,定会理解何为天道自然,修灵养身。”容尚祈只是平平叙述。
皇帝最恨人不喜他修道修身,这一番话,所谓改了自称,便既是表明他只忠于皇上心意,又表明他对修道毫无异义甚至是支持的,何况,现在,他才是明心书院的山长,左相,毕竟已经回乡颐养天年去了。
“好,好……”皇帝拊掌大笑,“爱卿果然是懂得,懂得……”懂得什么,其实很多,聪明人不言自明。
有了好气氛,下面的闲话进行的便顺畅了许多,一副君臣和睦的景象。
“怀良,你可别笑我,实话告诉你,后来跟皇上谈起的道可道,非常道,我可真是一窍不通,满头雾水。”容尚祈端着杯子等茶凉,苦笑。
苏怀良正定定的看着手中的明黄圣旨,指尖描摹着上面的一字一句,闻言抬起了头,只清淡的笑,“你演技最是高超。”
容尚祈立时现出一抹自得,“难得怀良赞我一次,我这一番站的腰疼也算值了。”呷了一口茶,容尚祈眯起眼感受入喉的清润。
“站了一个半时辰换得一个户部侍郎,的确是值了。”苏怀良把圣旨小心翼翼放到一边,拿起刚才放下的药碗,啜饮一小口,待苦涩溢满喉腔,再平静的咽下去,“若是老师知道你说的话,怕会被你气死。”
容尚祈摇摇头,皇帝摆明不卖老师三朝元老的面子,他也没办法。“怀良,我不这么说,那么老师知道我没有踏入朝堂完成他的遗愿,才会被气死。”
苏怀良点点头,倒也是。
“怀良,我只是可惜,你不能和我并肩……”容尚祈叹息,要是怀良也能和他一起站在朝堂就好了。
苏怀良把药碗送到嘴边的动作微微一顿,又不着痕迹的连起,仔细的酌饮着已经不太烫的汤药,用入口的涩苦逼回心底泛起的悲凉,音色依旧清冷,带着他特有的恬静,“我在你背后也一样。”
容尚祈看着面前人精致如画的眉眼,安静恬然的态度,便为他感到不忿,怀良的才华连眼高于顶的老师都常常夸赞,要不是,要不是……容尚祈微微抿着嘴角,聚起萌生的坚定,“怀良,就算不为你,有些事,也该变一变了。”
苏怀良闻言微微一笑,“若不是为了变化,你我来此作何所事?”
是了,怎么把初衷都忘记了。
容尚祈俊美的面容上略有窘意,忙把话题转到别处,轻笑道:“怀良,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京城第一乐坊,说起来,自从你为我谱出【凤求凰】的曲样以后,我还没听过一首全的呢。”
“你倒是清闲,江北的绸缎铺送来的账本我还没核对好,你自己去吧。”将空药碗放置一边,苏怀良起了身,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回身道:“对了,云水锦缎庄的宋长贵托人送账本过来的时候带话给你,说你的计策很有奇效,已经把附近几家绸缎庄压制的差不多了,他等你回话,什么时候把那几家收归囊下。”
容尚祈朗朗一笑,“我上次只是一说,宋掌柜下手倒挺快。”
苏怀良每每谈到生意方面,总带着一丝奇异的神色看着容尚祈,实在不明白和自己一样从小在书院里长大的容尚祈怎么会懂那么多生意经,尤其这两年,在老师放手把书院交给容尚祈代管以后,他更是把书院资源利用个彻底,连笔墨纸砚的生意都做了个透。苏怀良摇摇头,不明白也不强求,何况他也问过容尚祈“你怎么会懂这些?”彼时,容尚祈第一次眉间带了一抹看不清的悠远寂寞,他很是认真的回答“也许是上辈子学的。”苏怀良摇头“很难相信。”容尚祈便绕回去“呵呵,我也不信。”到此不免一笑了之。
也许,真是天生也不一定。
“怀良,事情总是忙不完的,何必急于三两刻。你不是总说人活着一时是一时,让自己舒心就好吗?”容尚祈继续游说,这两天苏怀良每每三更还在核对账本,他看着都觉累,偏那人又是认真不服输的性子,一提保重身体立马冷脸,他只好曲线救国了。
苏怀良岂不知他的好意,当下也不再推辞,何况,对于亲自谱出的曲样,他也是很期待,“也不多了,忙完这两日吧。”说完挟着几册账本便提步离开了。
心知这是他争取到的苏怀良最大的让步了,容尚祈也不勉强,那人一向守信,既是君子之言,他便不用快马一鞭了。
他现在唯一期待的,是凤求凰,是遥远的回忆里那惊艳一曲。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容尚祈拈起身上一只不知什么时候飘上墨衣的小蛛,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般与它默默相对着慨叹,“你也回不了家了吗?”
寂静的空气沾染了空洞的颜色,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