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人放心,我会尽力。”
送走了柳清扬,乔居衡在院子里踱了许久,终于出了门。
乔府。
乔府正在上演一场感人肺腑的亲情戏。
善良纯朴的女儿为了报答恩公的收养,决定不随老父回家,继续留在府中服侍恩公。于是终于在眼泪中送别了刚认的生父后,乔府的主人请来了大夫让那女儿休养身体,更显得主仆情深。
“珠儿,睡吧,没事了。”无休止的审问刑讯掏空了珠儿所有的气力,乔非离请了大夫给她开了药之后,便轻声安抚着让她休息。
珠儿乖顺的点头,合上了眼睛。
乔非离给她带上门,这才快步去了大堂……
“大哥。”乔非离心下不免一阵高兴,他还以为,大哥再也不会进乔府了。
乔居衡所有的郁结就在这一声大哥里统统释怀,他看着这个此生都不可能让他放下牵挂的弟弟,露出了舒畅的笑容,“非离……”
乔非离对下人一番吩咐,转过头笑道:“大哥,我们兄弟好久没一起喝酒了。这次你既然来了,可就躲不过了。”
“行,我奉陪。”乔居衡爽朗一笑,又想到了什么,无奈道:“不过先说好,非离你这次不准耍诈,总是说一起醉一场,每次你都没醉,只是把我灌晕了。”
“哈哈,大哥放心,这次不会。”乔非离笑的甚是诚挚,只是目光狡黠,显然没有多少可信度。
酒菜果品精致小点很快被送到庭苑中来,乔非离给乔居衡斟了酒,二人便你推我让的对饮起来,亭子里一时欢声笑语。
酒过一旬,乔居衡眼见桌子上的酒越来越少,便看了看对面的人,乔非离已然眉眼半眯,酒色上脸,如同迷醉于美酒佳酿中不可自拔。
“非离,还要喝吗?”乔居衡袖笼一抖,杯子里的酒便泼下了一半。
乔非离却是实打实的一饮而尽杯中酒水,这才晃悠悠抬了眼,摇着头,道:“不行,要醉了……”乔居衡想,这样子的非离,该是已经醉了。
于是他趁机开口,向已经醉了的非离要承诺总该容易些……“非离,你能否在明日早朝时向皇上求情饶了范墨与一命?”
乔非离的眼睫微微一颤,眸中有一线细微不可察觉的波动,却仍是醉酒的样子,眯着眼,像模像样地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晕乎乎道:“不……不饶……”
乔居衡眉尖一蹙,“为什么?非离,你真的这么恨他?”
“他……害珠儿受刑……不……不能饶……”乔非离微阖着眼帘,像是要睡着了一般,口齿中含着的字句已经模糊。“大哥,很困,我要睡觉……”
“非离,人命关天,你明知珠儿本就是……范墨与也算无辜,他只是被荣杰利用……非离,就饶他一命吧……”乔居衡沉吟着语气恳切。
乔非离眸中似乎有一丝寒光闪过,快到不及捕捉,乔居衡以为是幻觉,面前人正醉醺醺的极是怨愤一般摇着头,胡乱道:“大哥,他要欺负非离……想害非离……大哥你怎么帮他说话……”
乔居衡抚上弟弟的肩,眸中是不可忽视的认真严肃,“非离,得饶人处且饶人……非离,我不想你身上有更多人命了……再这样下去,爹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感受到乔非离的身体一阵僵硬,显然是最后一句话触动了面前人的隐痛。
“够了。”乔非离突然睁开双眸,那眼神清亮无比,哪有半分醉意,他直视乔居衡,声音已泛起凉意,“大哥,够了,别说了,我不会饶他的。”
乔居衡缓缓收回手,有一瞬的了然,苦笑道:“你果然没醉……”
乔非离垂目不语。
“非离,范墨与是范墨然的儿子……”乔居衡迟疑着道:“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乔非离点了点头,并不动容,“我查了。”
咸悉十九年,范墨然弹劾乔非离未成,被乔非离反劾,被贬利州,于上任途中气郁而终,在当时颇有流传,乔非离的贪名恶名都是从此才广为人知。
“非离,他父亲到底是因你而死,如果他也是因你……”乔居衡皱着眉,“不要让人说你是斩草除根,绝范家的后……”
乔非离冷冷出声,眉宇间是一丝显而易见的讥诮,“大哥,权力斗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游戏,既然他范墨与敢玩,就要有被玩的准备,就该知道所有得到都是以失去作为代价……这代价,就该沉重到让他再不敢,也不能,尝试第二遍。”他抿了抿嘴,又挤出一些凛冽的词句,“至于范墨然……我不欠他的……难道每个想害我的人,我在教训他们之前,还要考虑他们会不会被气死?真是可笑!他心理承受能力不好,也要怪罪到我头上吗?”
“非离……”乔居衡低喝一声,“可是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根本没有罪过……”
乔非离一震,心里莫名刺痛,他极艰难地抬眼望向乔居衡,吃力的吐出话来,“大哥,其实你认为该死的是我对不对?他们很无辜,因为我的确贪污受贿,的确窝藏反贼,他们是对的,说的都是事实,没有罪过,不该死……”他几乎是肯定了,自嘲一般道:“大哥,所以你也认为,该死的人是我……只是我……对不对?”乔非离猛地仰头灌酒,宽大的袍袖微微一动,抹去眼角一点意外的湿润。
“不是,不是!”乔居衡听着只觉心中哀切,他深深吸了口气,缓言道:“非离,你为什么不明白,我只是怕你在歧途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乔非离明明是在笑,却彻骨的悲伤无奈,像是早被判刑致死的罪犯,每一声都是无边无际的绝望,他喃喃道:“我早就回不了头了……早就回不了头了……”
“不,还不晚……”乔居衡大恸,他猛然拽住乔非离的手腕,目光坚定,“非离,现在就放手,好不好?非离,就从这件事开始,饶了范墨与一命……”
乔非离被他抓的手腕发疼,他缓缓抽出自己的手,一点点脱离乔居衡的桎梏和期盼,努力让自己不显出分毫犹豫不决,直言道:“大哥,不可能。”
“为什么?”乔居衡的手逗留在半空并不收回,他只是疑惑着问:“为什么?非离,你给我个理由……我不信你真的那么恨他……”
“我并不想让他死,但是,他该死……”乔非离冷酷的判定范墨与的死期,顿了顿,终于不再闪躲乔居衡的目光,和他对视,缓缓道:“大哥,你相信我,这是历史的必然……”
乔居衡怔住。
然后涌起一阵愤怒。
又是历史的必然!又是这句!上次沐雪和亲,乔非离就是这一句……现在还是!
“你在胡说什么?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乔居衡站起身,把手里的杯子狠狠掷到地上,这才平息了突然涌上的激切情绪,他压下几乎冲口而出的质问,话虽是平静的语调,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激动,“乔非离,历史是你定的吗?你凭什么说历史的必然?”
乔非离沉默,不能,也不想,解释。
乔居衡一阵无力,他慢慢地回身坐好,开始自斟自饮。
空气凝固着片刻静寂。
“大哥……”乔非离凝墨如珠的瞳眸中有一些悠远的怀念,他叹息道:“我真想回到从前,至少那时,我们兄弟不会每次见面都只是吵架……”
乔居衡微微动容,非离的性子从小便是捉摸不透,他怎么竟指望非离能改了脾气把所有隐瞒统统告知——何必因此伤了兄弟情谊,“非离,我们不谈了,万事随他去吧……”想了想,刻意转到别的话题,努力扬起笑意,道:“对了,我还没问你呢……大殿上的滴血认亲是怎么回事?非离,你耍的什么招数?”
乔非离唇角翘起,掩去所有僵持的倔强,微笑道:“不过是个障眼法……”
一场酒喝的并不痛快,乔居衡到后来便只是一个劲给自己灌酒,终于醉倒在桌子上,乔非离目中酒意迷离,却仍是清醒,吩咐了管家找人把乔居衡送回府上,自己却一个人继续坐在亭子里酌饮。
容尚祈递上拜帖后便被引到了这庭苑里,他怀里抱着毛团缓步走过去。
晚间的夕阳渐渐沉没,未老将歇的昏黄静静投下来,洒在亭子里那一袭白衣上,有一种凝滞的苍凉,那容颜俊美的男子,从来都潇洒卓然风度翩翩,今日,却格外寂寞荒芜。淡起的夕阳在那精美的银色白衣上泛着柔和圆润的光芒,如一色将要消失的尘烟,容尚祈心中一动,本是静止如水的眸光中渐起涟漪,神色也复杂起来。
“乔兄,一个人喝酒,不闷吗?”
乔非离抬起头,就见那容尚祈唇角含笑悠然而来,一派从容闲雅,他的眼微微一眯,定了定神,看着那墨衣男子怀里的一团白色,微笑。
“闷,当然闷。”乔非离挑了挑眉,“容兄何不来共饮几杯?”
“恭敬不如从命。”容尚祈扬起明朗笑意,坐到乔非离对面,又想了想,把毛团四仰八叉的抱起,递到乔非离眼前,温然道:“完璧归赵。”
乔非离也不再假言推脱,只细细地看了看,确定这只身上没什么脏污痕迹,这才用一只手提溜着接过来。
毛团一直很识相的装死。
动物的直觉一向敏锐,乔大魔头今天心情并不好呃……
“别装死,去陪珠儿。”乔非离笑的甚是亲切。
毛团却察觉到一丝刀锋的凌厉,立马睁开黑纯无辜的大眼睛,嗖的一声跳了下去,一个眨眼已然无影无踪。
三十六计走为上。
容尚祈很神奇地看着一路都是闭眼睡觉的某只毛团只听了乔非离的声音就醒了过来,如此心灵感应……更加确认这只的确是乔大人的爱宠。
“这一杯,祝贺乔兄顺利脱险。”容尚祈举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乔非离爽快地端起晶莹剔透的杯子,和他碰一声脆响,慨叹道:“侥幸而已。”
容尚祈抿了口酒,感觉这酒温和甘醇,滋味独特,落入喉肠一阵舒适,不由得牵起嘴角,笑道:“乔兄的酒真是佳酿,这是?”
“容兄真是识货,这是玉堂春。”乔非离撇着嘴,故意道:“容兄可要少喝点,我乔府也已所剩不多了。”
容尚祈哪能不知他打趣之意,当下哈哈一笑,揶揄道:“酒嘛,酿出来就是给人喝的,乔兄如此小气,枉为酒中君子啊……”
“容兄太抬举了,乔某可当不起酒中君子,小人倒还名符其实。”乔非离不知被勾起了什么,语气蓦地有些自讽之意。
虽然知道乔非离这话不一定是在说朝堂之事,但是以容尚祈的立场也问不出别的话,他只好露出些许不解的样子,道:“乔兄还在为朝堂之事烦心?”又老神在在的说道:“其实乔兄不必过忧,恶有恶报,范墨与如今也不过只有自身难保的柳清扬还在为他奔走求助……”
乔非离默然无言。
容尚祈只好接着说话,“说起柳清扬,他人缘声名倒是不错,现在有不少士子正联名为他洗罪鸣冤呢……”
“是吗?”乔非离像是对此很感兴趣。
“是啊……”容尚祈见他有了兴致,便含笑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那柳清扬诗词俱佳,传扬颇广,在士子中尤有口碑,与同僚关系也很是和睦……为人为官都是不错。”
乔非离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一角,“对柳清扬如此夸赞,容兄不是来做说客的吧?”
“乔兄真是智慧过人……”容尚祈大方承认,缓言道:“乔兄能否只降不贬?柳清扬毕竟是个人才。”
乔非离眯起眼似笑非笑,“容兄可真会为难人,皇上都已经说要把他贬斥外放,我怎么敢抗旨不尊?”
“皇上并未下旨,这只是明日朝堂之上乔兄一句话的事……”容尚祈当然不信这种官话托辞。“乔兄何必非要治罪柳清扬,他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
“容兄此言差矣,其实我只是帮柳大人完成夙愿,柳大人一直不喜欢京城,他诗词也多有表露……”乔非离想了想,吟了一句曾经耳熟能详的,“静忆家人皆万里,独看帘月到三更。”转头对容尚祈笑道:“是不是?”
容尚祈心头一跳,眸中一个闪神,他低头垂目,过了片刻,才镇静笑道:“是……”
“所以容兄可别弄巧成拙,也许……”乔非离目中酒色潋滟,已有醉意,他轻笑着,目光遥远似要穿透无限红尘是非纷繁,呢喃道:“也许,朝堂上是少了个不起眼的清正官吏,历史上,却会多个伟大的诗人也不一定……千百年过后,我们早就被后人忘记了,柳清扬的名字估计还响着呢……”乔非离越说声音越低,等到说完,已经极疲累一般趴在桌子上,合了眼睡去了。
容尚祈怔住。
他面色数变,神情复杂,紧紧盯着面前的白衣男子。
乔非离睡相安稳,唇角微抿未翘,再没有白日清醒时的狡诈机变,毫不设防的姿态,只如孩童般纯真无邪,容尚祈的心一阵阵激流涌荡,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确定了?
乔非离不知道,他念的那句诗,容尚祈昨日才见柳清扬如历史般写出来……如果不是和自己一样……乔非离怎么可能今日就念了出来……
容尚祈想起殿上的滴血认亲,想起乔非离刚才所说的千百年后,他闭了闭眼,突然极尽感喟地轻轻叹了一声,似乎天涯尽头的孤独旅人终于找到了同伴一般满足和狂喜,“乔非离……非离……”
夕阳沉落,月色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