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老头儿没了谈性,这谈话自是无疾而终,一路沉默。
踏入荒兽山谷二十余亿里,那魔界原址所在,二人已然远远折道北行。此去又过一日千万里,便见史老头儿踏步下行,直至脚踏实地之时,前方却是一株苍天巨树,比之周遭古木还要巨大数筹,凑近了一看树冠直插云霄,主干如壁,枝叶郁郁葱葱,茂盛欣荣。
而在二人面前,这树干俨然便是一堵断绝天地的横墙,坚实不知其厚几何,宽广足有千丈,尤其那交织盘错的树根,蜿蜒密布,构置出数不清的幽深树洞,看着如若张张大开的兽口,密密麻麻尤为恐怖、渗人,令人不寒而栗。
但一看这诸多树洞,呼延便已明悟,料必以魔祖的心思,这魔界新晋藏纳之处,定然便是这诸多树洞之一,这等天然而生的迷魂阵,最能迷惑敌手。若非有了明确消息来寻,否则便是这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树洞阵,也能耗去敌手许多工夫。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史家老头儿颤颤踏步,看似走得蹒跚,实则如若缩地成寸般,三、两步已然到得一树洞前,转瞬没入无踪。
待见他消失,呼延自是犹疑,倒也起了趁机偷溜的心思,只是一想及家业俱在魔界,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此刻再逃多远也终归还是要回来,左右逃不了临头一刀,这便只得颓然放弃了那诱人念头,认命跟了进去。
这一步踏入树洞阴影,眼前景致大亮,自是又见那熟悉的魔界光景,史家老头儿正自界门前好整以暇,笑眯眯瞥着他,好似连呼延那私下的念头,也未曾逃过他的双眼。
待得呼延进来,他再度踏空,步步高升,引着呼延直入云霭,便遥遥可见那隐没云层之上、高空悬浮的巨大山岳,无根悬空而立,委实巍峨、壮阔,庞大雄壮,颇有大气之相。
毫无疑问,这便是魔界真正的圣山,魔祖常驻的隐居之地,只是寻常有隐秘阵法,若非此刻有史家老头儿在前引路,平日里便是他日日蹲守在云层之上,也绝对见不到这圣山半眼,说起来此刻他有缘得见一面,还当真是托了这魔祖召见的洪福了。
远处有一队队人身着重甲、手握长矛,正自绕山巡守,忽而见得两人现身,自是有一队倏然齐喝,转向朝二人奔腾而来,看模样便该是打算前来询问二人来历,抑或呵斥、喝止。只是凑近些时,显然这队巡守已然看清史家老头儿的模样,那肃杀、悍勇之气立时消退,转而肃穆、恭敬分列两侧,朝史家老头儿抱拳作礼以示尊崇。
老头儿自是笑得和善,朝两侧轻轻挥手,便欲将这一队巡守遣退撤去。
其余巡守倒是从命退去,可那巡首却炯炯瞪着呼延,迟疑着是否该尽职尽责,询问清楚这光头汉子的身份、来历,但忽而见得老头儿似是面有不豫,这便不敢再多事,扯着周遭依旧朝呼延好奇打量的同伴,朝老头儿讪笑致歉,这便匆匆踏空而返,继续巡逻去也。
以老头儿的身份,在这圣山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需未曾引得魔祖过问,无非带个后生晚辈进来圣山这等小事,这些个巡守自然乐意卖他个面子,只当未曾见过,就此了事。
只是这史家老头儿乃是圣山上出了名的讲规矩,这圣山不容寻常人私自入内更是头等大的规矩,而今老头儿为了这么一个看似后辈的光头汉子,连这头等规矩也自行坏毁,自是让众人惊奇不已,对这特例的光头汉子的身份和本事,更是起了好奇之心,暗自指指点点,对其议论纷纷。
待见得史老头儿与这来历不明的光头汉子一路未停,直入那圣山石径,更是惊起一片抽气、惊呼之声。
这圣山乃是魔界为尊的圣山,为彰显对魔祖的敬畏与卑微,进出圣山之人皆不敢踏空直上山巅,而是到得山脚便自落足,恭谨着步步脚踏石阶而上。
在这上山一路上,史家老头儿的面子还有些份量,沿途所见的值守断不敢阻拦、询查,皆是朝老头儿恭敬行礼,好奇目送二人上山,待得二人走远才会惊呼着乱作一团。
只是到得那山巅祖殿门前,这史家老头儿的脸面也便不管用了,自有殿前值守昂然扬矛阻拦,先不忘朝老头儿抱拳行礼,讪讪道一句,“见过史老先生,只是此乃祖殿门前,规矩断不可废,便不得让外人轻易踏足。职责所在,还望史老先生见谅、海涵则个……”
说了这一句场面话,二人自是横矛拦路,冷冷打量着呼延,面色不善,冷叱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此?速速报上名来!”
呼延挠头露出憨厚笑容,还未得搭话,那老头儿已然替他笑道:“此乃血刀神主,承蒙老祖宗召见,让我前去唤他前来觐见,二位小哥无需紧张……”
听闻此言,这值守二人瞠目结舌瞪着呼延,一时间震惊得难以置信。只因二人在殿前值守已有数万年之久,还从未听闻魔祖召见过何人,这劳什子血刀神主平日名声不显,却不知此人做了何事,竟能有这等殊荣!
虽说难以置信,但这话出自史记史老头儿之口,便凭这老头儿乃是魔祖宠信的圣人身份,还有那经年积累的诚信,二位殿前值守不信……也只能姑且信之了。是以二人虽磨磨叽叽扯了横矛,但那打量呼延的眼神,却愈发满是怀疑。
这二位的古怪模样,史家老头儿却恍若未觉,兀自在那紧闭的殿前垂眉顺眼,低声道:“老祖宗,血刀神主带到……”
站在这魔界至高殿堂门前,想及自家即将见到人族绝顶的人物,饶是呼延自觉胆大无比,好像忽而间觉着局促不安,莫名的紧张。尤其这史家老头儿言语之后,那紧闭的恢弘殿堂里许久未曾传来回应,好似寂静得可怕,宛若时辰定格,一瞬便如煎熬数年之久一般。
“来了么?……进来吧。”
待听得殿内传出温润、淡然的回应,呼延先是松了口气,但其后又顿时觉着仿佛难以呼吸,浑身僵直得厉害,暗自吞了口唾沫,大气也不敢喘,只待得心头给自家打气半响,他才咬牙发狠,在心底宽慰开来。
“娘西皮滴!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躲不过去,索性显摆番武勇,却也不能让人小觑了我……血刀神主!”
这般宽了心后,他立马勇气倍增,宛若英勇负义的壮士,大步踏前推开那沉重殿门,豪迈跨了进去。
而那些随着他步步踏进去,那眼珠因震惊而渐至瞪得滚圆的殿前值守眼中,只见得一个隐隐颤抖的背影。太过于留神那背影,使得他们连那殿内光景亦未曾看清,便已被“吱呀”紧闭的殿门遮掩严实,连那似在畏惧的背影也再没了踪迹。
呼延看似豪迈,但那紧张他自家心里最为清楚,好似还未见得魔祖真容,已然被这名号给吓得双腿止不住打摆子,捏紧了拳头,绷紧浑身精肉,依旧没能镇静些许,反倒浑身上下也开始了哆嗦。
“你……很怕我?”
他不敢朝前看,一进门便紧靠着门背支撑自家不会瘫倒下去,耳畔却已传来温润、轻柔、如沐春风的询问声,那高贵、醇厚的腔调,便让呼延自惭形秽,暗自艳羡、钦佩之余,也晓得自家便是学上一辈子,也绝难学到皮毛。
但这询问倒也神效,顿时将他那莫名的紧张扫去大半,这才敢偷偷抬眼迅疾一瞥。但见宽广殿堂深处,那九丈高的九道石阶上,放着一尊呼延平生仅见的巨大石座,长、宽皆是九尺九寸,其上浮雕繁复,扶手雕做凶恶龙首之形。
而在这尊威严石座上,斜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浑身考究纱袍漆黑如墨,又有暗金丝线织绣着古怪、精细的诸多纹样,可这人的面首却是看不清的,那杵在手掌上的只见一个模糊的头颅轮廓,似是头戴平天冠,但一应细节与五官却被浓郁黑雾笼罩,越看越觉着迷糊,好似这深邃的黑雾与黑纱袍,掩盖着万千秘密,神秘得令人隐隐惧怕。
呼延匆匆一瞥便不敢再看,连忙单膝跪地,朝前方垂首抱拳,“血刀神主……见过魔祖大人!回禀大人,大人威仪如山川巨岳,威名如日中天,晚辈们如高山仰止,自然是……怕的。”
“呵呵……”
魔祖似是闻言轻笑,“遥想昔年刀圣,可没这般圆滑,也没这般会说话,那脾性硬如茅石一般,这辈子……却好似变了个人一般,还成了我的徒子徒孙,实在是天命难测,出乎我的意料,怕是刀圣他当年……也没想到吧?”
他说话和风细雨,透着一股子亲近,却让呼延心里一惊,忽而间感觉仿佛自家浑身赤条呈现在这魔界至高存在的面前,断无丝毫秘密可言。
这感觉令呼延不寒而栗,隐隐升起恐惧,继而恐慌,继而羞恼,忍不住咬牙顶了一句,“回禀魔祖,晚辈名为呼延,乃是魔界血刀魔门之主血刀神主,断不是劳什子刀圣!”
此言一出,殿内沉寂无声,悄然间有了几近凝固的紧张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