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功夫,我与金铃已消无声息隐匿在端木依莲的寝宫,她果然还未醒,床幔外围一左一右立着两名贴身侍女,想必是熬了一宿,有些犯困,低头打着瞌睡。
我示意金铃呆在原处别动,我则猫着腰侧身贴近床幔,在脑海中反复预习着设想好的一连串动作:拔出匕首、掀开床幔、一招致命,任务结束。
紧贴床幔,距离端木依莲最多一尺距离,深深呼吸,努力冷静下来。脑门却已有些细密的汗珠渗出,身子一阵阵发虚,眩晕感越来越甚,金铃看向我的眼神满是忧虑,我冲她微微一笑,强打起精神。完成血咒耗费了我最后的精力,此刻不敢奢望太多。只求给我两秒,接下来是生是死便无所谓了。
眼前开始发黑,再等就来不及了,我一狠心咬破舌尖,强行让自己恢复一丝清明,浓重而又熟悉的血腥味迅速窜遍全身,记不得有多少次我便是嗅着这样的血腥,从肮脏而又腥臭的废墟和尸体中一次次活了过来。
就在此刻了,眼中戾气大增,从腰间抽出匕首,寒光一现,转身扯开幔帐,手起刀落,一抹刺目的红突地喷射出来,眼前是漫天的红,身后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她应该会是死在我手上的最后一个魔族,可笑的是,我耗尽心力却是为了保护魔族的首领,苦涩的笑来得无声无息,全身气力仿佛被一下子抽空,就连隐身决都无法维持,空气仿佛水面一般摇曳晃动,我的身影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
一身素裙已被鲜血染得看不清本色,天旋地转间身影摇晃,沾满鲜血的双手用力拽紧纯白的幔帐,借此勉强支撑起全身的重量。我拼命地睁大眼睛,可眼皮沉重,灌了铅一般。
恍惚间看见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沐着晨光而来,辨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听不见他口中的话语,我只是心满意足,不再挣扎,放任自己随波逐流,欣欣然阖上双眼。
从此,世界彻底安静了。
我不喜欢血腥,从来就不喜欢。第一次跟着衙门的前辈外出执行任务,是去往炼狱平息叛乱。炼狱,那是一个可以令任何人闻之丧胆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它声名在外的各种酷刑,更加挑战感官的是布满整个炼狱的血池尸林,尽管去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事实上它的恐怖程度仍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极限。
那次任务归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不得不远离任何红色的或是能够触碰我敏感神经的物体,尽管已是万分小心,我仍是每日呕吐不止。成老头见我这副模样,不屑地说我压根不是块做捕头的料,劝我还是趁早回家绣花去。
如今想来,那时的我完全是借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硬着头皮忍着各种血腥和残暴给我带来的剧烈刺激,就这么生生地挺了下来。后来时间长了,自然就麻木了,如若生活平淡,倒不习惯起来。
有一次我问成老头,为什么许多英雄豪杰不能功成身退,最终落个马革裹尸的命运,老头说:“在他们的世界里,杀戮和暴力是解决争端最直接的方式,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简单明了。一旦习惯了这种思维方式,便再也回不去普通人的世界。其实,你我也是一样。做捕头这个行当的,一旦陷进去便再难拔出来,普通人世界里的风花雪月比起我们经历的血雨腥风,淡得如同一杯白水。只有血淋淋的杀戮才能刺激我们的感官,当你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再让你回去过白水一般的生活,你会发现生活索然无趣,那时候你会想念舌尖舔着血腥的滋味,你会想念风沙刮过脸庞的刺痛,你会想念那种每一天都是刻骨铭心的日子。”
是啊,我已经开始想念,至少在那个充满杀戮的世界里,我有着实实在在的存在感。而现在呢,我存在的这个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如同十二个时辰一般,在一天之内轮流变幻,一会是春风拂面,杨柳依依,不一会的功夫,便刮起凛冽的北风,硕大的雪花洋洋洒洒落满天地之间。
在这里,时光的流逝不留下一丁点痕迹,我亦不知在这里虚度过了多少春秋,唯一知道的事实是我已失去实体,只剩下一缕游离世外的魂魄在这个虚无的空间里飘荡。猜想也许是我的魂魄离开身体以后四散开来,侥幸有一丝游魂散落在某个未知的幻境,又或许这个幻境根本就是我自己的意识编织出来的。总之,因为这方隔绝在天地之外的幻境的庇护,我仅存的一丝游魂得以保存,不但能够幻化作我生前的模样,我生前的意识和记忆也并未丢失。
每天,我都坐在一株半边开花半半边结果的老桃树下,静静看着季节变化,累了便眯着眼打个盹,渴了便掬一口淙淙流过的溪水,饿了便从树上里摘几个果子。日子过得谈不上惬意,也算无忧,唯一不足就是乏味得很。
我不是没有想过要从这个幻境里出去,但我只是一缕游魂,没有法力,一旦出了幻境只怕会魂飞魄散。可又实在好奇得紧,这幻境究竟有没有出口。于是有精神时,我便悠悠荡荡寻找出口。可是这幻境很是奇妙,除了季节时刻变幻,就连景色也在不停变幻。除了那株老桃树,其余一切景象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如果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四周景色会随着我的脚步无限延伸,仿佛永远没有终点,于是很快我便放弃了,唯有终日枯坐在老桃树下,任它星辰更迭、落英缤纷。
这一天,我刚刚从沉睡中醒来,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眼,蓦然发现树下多了一块池塘,水面约莫有竹苑的小院那般大小,满天的星光碎碎地铺满了一池水,仿佛银河落下了九天,望着这清澈透亮的池水,我不由心痒难耐,许久没有沐浴过,虽说我这身子只是凭着记忆幻化而成的虚体,可在这幻境呆久了,眼中所见早已虚实不分,更何况这池塘夜色,借着满天星光的映照,池水波光流转,实在令人难以抗拒。
嘴角挂着一抹轻笑,近乎雀跃地快步走向池边,足尖试探着触碰池水,触感清凉却不冰冷,十分满意。很快除去多余衣物,仅着一件贴身白裙,浸入水中,全身毛孔仿佛一下子张开,流动的池水熨帖着每一寸肌肤,真是舒适啊!
幻境的天气变化十分惊人,转瞬间天地之间已飘起了雪花,出乎意料的是池水却变得温热起来,因为下雪的缘故,水面以外的温度十分低,可池水却似温泉一般,在水面逐渐形成朦朦胧胧的一层雾气,隐约可见雾中一位白衣仙子,轻盈灵动、姿态婀娜,湿衣裹身更显玲珑有致,白色裙幔顺着水流随意散开,犹如一朵盛开的白莲。
哪吒万万没想到,千辛万苦找到此处,入眼的竟是这样一副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