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桐和新月随那名妇人回了家。只见二间破烂的茅屋摇摇欲倒,一阵风吹来便会刮飞似的。三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光着脚蹲在院子里玩泥巴,见到施桐和新月立刻惊恐地挤在一起,那妇人忙说道:“别怕,别怕,大夫是来给哥哥看病的,不会带你们走……”
屋内家徒四壁,一床破席铺在炕上,上面躺着的少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施桐过去为他把脉,他不惊不疑,投在屋顶破洞上的呆滞目光没有一丝改变。施桐在他小腿上试针,问:“疼吗?”少年不言语,不作任何反应。
“远儿,大夫在问你话,你答呀?”那妇人急道。
少年的表情还是只有麻木。
“大嫂先不要着急,我想是他卧床太久,肢体麻痹,一时还未适应。”施桐安慰她道。
因为一时没有头绪,施桐和新月便决定在农妇家中多停留几日。晚间农妇的丈夫从田间回来了,也是老实憨厚的庄稼人模样。农妇盛了些米汤给床上的少年和施桐及新月,算做晚饭,自己则拉了另外几个孩子和丈夫躲进另外一间茅房。
夜里,和衣躺在草席上的新月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哭泣声,隐约是小孩哭诉饥饿的声音,被农妇斥责后,哭声才渐渐隐了下去。新月无法再入睡,她看了看躺在身边的施桐后起身下了床。
夜凉如水。农夫白天做活的农具扔在院子的一角,新月走过去,拾起一把镰刀,朝远处的树林看了看后,借着月光朝外走了出去。
清晨农妇只见施桐一人,便关心地打听新月的去向,施桐笑而不语,继续为病床上的少年施针。
晌午时分,新月回来了。镰刀已经变钝缺口,她的双手也因尖刺和刮伤而血迹斑斑。她推回了一把木制轮椅。
坐上轮椅的少年几年来头一次出了门,他举起手,遮挡那明媚的阳光,仿佛怕被晒化了似的,良久,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妇人见到他的笑容后喜极而泣。那三名小孩则兴高采烈地争抢着去推轮椅。
新月笑盈盈地看着少年。施桐看着她。
“你怎么会想到做这样的椅子?”施桐问。
“我明白瘫卧在床的人对自由的向往。”新月说。
可惜那轮椅给少年带来的欢乐只有短暂的一天。第二天他的表情又回复了之前的麻木,任凭新月如何开导,他都再没有笑过。后来他甚至拒绝坐轮椅出去,完全将自己禁锢在床上,不和任何人说话。
十多天过去了,施桐的针灸和药剂依然没有奏效,少年仍然无力站立。施桐和新月检查了他周身的经络,又不见异常,在他腿部及膝盖处试针,他似乎无半点疼痛感。施桐行医这么多年来,倒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不禁狐疑起来。
少年愈来愈抗拒施桐的治疗,这天他用力推开新月送到嘴边的汤药,力道出奇的大,新月没站稳,药碗打翻在地。
新月红着眼圈劝他,“远儿,我明白你的感受,我知道行动不能自主的味道,可是你一定还要相信自己,疾病能困住的只是身体,你的心还是自由的,千万不要自暴自弃啊。”
少年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对新月的话置若罔闻。少年的母亲再也忍受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儿呀,你可要娘怎么办呀……”少年的背颤抖了几下,却没有转过身来。
施桐走过去,一把掀起被褥,将少年从床上拖了下来。少年倒在床边,倔傲不语。
施桐“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厉声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少年骇然侧目望向施桐。妇人蓦地止住哭声,目瞪口呆。
新月去扶少年,被施桐喝住,“不要理他!让他自己站起来!”
少年不动弹,许久,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来。
施桐又厉声问他:“你可见到你娘有多为你担心?你怎么忍心让她这样悲痛?身为长兄,你让弟弟妹妹如何看你?作为长子,你为何不负起责任来为爹娘分担苦难?七年来你只知装病躺在床上,看着亲人艰难度日却无动于衷,你怎么可以这样无情?”
少年的防线被击破了,眼泪迅速泉涌而落,他默然不语,缓缓站起身来。
妇人惊异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待回过神来,忽然心中明了,她扑过去拥抱住少年,放声痛哭。少年再也抑制不住,失声哭泣起来。半晌,母子俩才收住眼泪,停止哭泣。
妇人转身对施桐哽咽道:“施大夫,您别怪远儿,都是我的错,是我和孩子他爹没用,养不活这些孩子。远儿装病,也是不想被我和他爹送人,这七年苦了他了……”
少年终于开口说话:“娘,是远儿不孝,远儿见哥哥姐姐一个个被人带走,远儿害怕极了,远儿只想永远留在娘和爹身边,永远不离开这个家,远儿不知道该怎么做……”
妇人为他擦泪,“远儿,是娘错了,现在娘明白了,娘再也不会送走你和弟弟妹妹了,不管多穷,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这时,那躲在门外哭泣的三个孩子也跑了进来抱着妇人大哭。
新月和施桐静静退了出来,将屋子留给哭泣不止的妇人和她的孩子们。
施桐和新月离开的时候,妇人领着全家送行。少年送她们到村口后磕头跪拜:“谢谢施大夫的大恩大德。”
施桐扶起他,“我之前那样责骂你,也只是想将你骂醒,你勿需放在心上。”停顿一下后,又说道:“新月姑娘为你做的轮椅要好好爱惜,那是新月姑娘的一番心血。椅垫下面有一个信封,里面有我们对你的嘱咐。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少年疑惑着目送她们的身影渐渐远去。
“师父,你怎么知道远儿是装病?新月怎么看不出来?”
“那是因为你被远儿的痛苦占据了心门,无暇思考别的问题。”
“椅垫下面的信封里有什么?”
“我们路上收过的一些诊金。”
新月微愣,随即微笑着追上施桐。
施桐侧头看她,忽然停下脚步。
“师父,怎么了?”新月问。
施桐的目光柔和而深遂,“新月,你一定要记住,善良有时是一道迷雾,过度的怜悯和心软只会令自己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