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新月躺在病床上,对着窗外槐树上的一只小鸟发呆。
病房里很安静,那个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两个甜甜酒窝的护士刚刚离开,现在是清晨——她交班的时间,轮职接班的护士要十点以后才会现身。
树上停着的那只小鸟羽翼雪白,像新月的肤色,只是新月是苍白,小鸟的白却是不掺一丝杂质、纯洁明亮的那种白。新月叫不出它的名字,只是怔怔地看着它在树枝间轻盈穿梭,时上时下。
是雪燕吗?
家萱曾经说过古时北国有一种鸟,因为通体像雪一样洁白而被命名雪燕,有诗词为它呤颂过,“北岭有燕,雨露绝兮。朔风哀哀,比翼难分。欲折雨兮,奈之若何。弱风凛凛,终不离兮。”
“那是一种纯洁而坚强的鸟儿,就像你。”家萱说,“新月,虽然你一生都受困在这轮椅上,但你的灵魂却没有被禁锢,你看上去弱不禁风,但内心却坚强有力。”
想起家萱,新月的目光迷惘了些。
其实家萱更孱弱,不然那普通的流感怎么可能在她身上停留达三个月之久?若不是那流感停留得太久,只有十二岁的家萱怎么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新月想起第一次见到家萱时的情景。
护工敏妈妈牵着七岁的家萱,站在教室门口,向大家介绍:“这是家萱,前段日子由于一场意外事故,家萱失去了爸爸妈妈。从今天起,家萱就是我们孤儿院的一员了,让我们一起欢迎家萱的到来。”
坐在轮椅上的新月抬头朝家萱望去,家萱头上扎着粉色的蝴蝶结,眼睛很大,泛着晶亮的光。
敏妈妈将家萱带到新月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午饭时新月将盛着蛋花的汤碗推到家萱面前─—那是新月的特殊福利,敏妈妈为照顾她的身体而特别为她一人增设的。
“你难过吗?”新月问家萱。
“难过。”家萱说。
“那你害怕吗?”新月又问。
“不害怕。”家萱摇头。
新月静默片刻,又抬起头来问她:“什么样的人是妈妈?你的妈妈和敏妈妈有什么不一样?”
家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妈妈是世界上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的人。”
新月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吃饭。
家萱看着她,又说:“你的妈妈一定也是这样的。”
新月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她,敏妈妈说她在孤儿院门前的石阶上发现我时,我出生还不到一周。”
家萱咬了咬唇,安慰她:“也许有什么事情让你的妈妈迫不得以这样做。”
新月沉默了一会后说道:“也许是因为我的疾病─—先天性脊柱侧弯和先天性心脏病,有谁愿意养一个一生下来就只能坐轮椅的小孩,并且这个小孩还被医生预言活不过十岁?”
家萱凝视她很久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新月。敏妈妈说发现我时天空中正挂着一轮半痕新月,很明亮,就取了这个名字给我。”新月说。
家萱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个淡淡的笑容,她说:“新月很好听。”
家萱笑起来的样子很甜美,一点都看不出刚受过失去父母的摧心之痛,新月望着她,从此以后记住了她的笑脸。
家萱是第一个初次见面没有朝新月身下的轮椅投注目礼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新月记得第一次来医院时医生和护士投来的异样的眼光,虽然充满怜惜,但也足够令寡言少语的新月更加沉默。
新月安静少言,除了和家萱在一起的时候。家萱身上总有一种力量,让新月觉得安心、愉悦。新月很喜欢听家萱说她过去的经历,尤其是家萱和爸爸妈妈一起外出游玩时的见闻。家萱说的每句话、描绘的每个场景都令新月着迷。新月从来没有出过孤儿院的大门,除了病发时被送去医院救急。
孤儿院里有一间由好心人捐助的图书室,藏书种类十分丰富,天文地理、历史文献、文学典籍、旅游杂记均有囊括。那是新月所有的精神给养。家萱也爱读书,在那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她们读完了图书室里所有的书籍。她们一起沉醉于阅读、交换心得。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新月念着这样的诗句,暇想翩翩。她对家萱说:“如果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那个叫溪亭的地方,该有多好。”家萱笑着说:“一定有那样一个地方,等你的身体好了,我和你一起去。”
有一次新月问家萱:“和被预测只有十年生命的我做朋友,你害怕吗?”家萱的回答是:“哪怕你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仍以能做你的朋友而骄傲。”
新月迎来她在孤儿院渡过的第十二个新年时,家萱兴奋地对她说:“医生的预测不准,我要和你做一生的好朋友!”
一生的承诺太久了,新月暗自伤心,这个约定最后终会成空。只是没有想到爽约的居然是家萱。
那年开春后,孤儿院里很多小朋友都患了流感,家萱很快被传染了。新月记得最后几日和家萱在院里的海棠树下看书时,她一直不停地剧烈咳嗽。有一次她吐出来的血喷在地下,染红了地上堆积的海棠花。从那以后,新月再也不敢看海棠花了。
后来孤儿院的护工们终于发现了家萱的不对劲,但是将她送到医院时,等到的却只是医生无助的摇头。
家萱是在医院里去世的,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新月正在孤儿院的海棠树下读一本宋词。有只白色的小鸟从海棠树上飞下来,绕着新月飞了一圈后,落在了新月手中摊开的书本上。
现在又是那只小鸟吗?
新月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快一个月了,自从心脏病发作后,她越来越虚弱,有时甚至觉得呼吸都困难。从那个甜美护士无法掩饰的黯然中,新月看到了最后的信号。
新月望着那只小鸟,淡淡地笑了笑。十四年了,比预测多了四年,这四年中,只有前两年是她期盼的,因为那时有家萱。
那小鸟忽然展开双翼朝新月的窗口飞了过来,窗子是开着的,它停在窗台上,对着病床上的新月轻声鸣叫。
新月眼里泛着光,痴问那鸟儿:“是家萱让你来的吗?她一定知道我要过去见她了,所以叫你来告诉我的,对不对?”
那鸟儿又鸣叫几声,然后抖动洁白的翅膀,向空中飞去。
新月急喊道:“你别走啊,不是要带我去见家萱吗?”
那鸟儿越过槐树,在树顶盘旋。
新月向床边的轮椅爬去,胳膊上的针管扯掉了,药水顺着针头滴嗒滴嗒落在被褥上。她从床上滚落,重重地跌在地上。
她伸出手来,想要抓住轮椅,但使尽全身力气,却始终无法缩短手指与轮椅之间的距离,她抖得厉害,心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汗水打湿了头发,顺着脸庞流下来。她挣扎了许久,最后终于瘫软下去。她绝望地看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轮椅,仿佛那是一个梦,一个此生无法企及的梦。
那鸟儿还在原地盘旋。新月茫然地看着它,气息慢慢舒缓下来,后来越来越弱,好像连心跳声也消失了。她面含微笑,缓缓合上早已模糊的双眼。
“家萱……就要见到家萱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累了,只想睡去,等待这一刻有多久了?她自己也记不清了,也许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期盼的都是这个时刻的到来,如果不是家萱的出现,也许她早就失去等待的耐心了。
可是,在最后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却感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叫唤着:“醒醒,快醒醒……”
她很讨厌,抵抗着不去理会那叫唤声,可是那声音却连绵不绝,似乎一定要将她从下落的深渊唤醒。睡意渐渐被打消,她极不情愿地睁开无力的双眼,模糊中见到一个女孩的面孔在眼前晃动,那女孩似乎看到了她眼皮的跳动,于是叫唤得更大声了:“快醒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