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自当避嫌,博敦身子微微一顿便牵了清晏的手转身要走,不料背后却听佛拉娜轻声道,“公子且住。”
佛拉娜体态轻盈笑如春风,在傍晚沾着露水的湿雾里缓缓而来,开口已带三分笑,“公子在骁骑营还好?听我几个兄弟说,您是个实心任事的,不比许多八旗子弟只是虚度年华游手好闲。”博敦将一张脸隐藏在黑暗里,也瞧不出他脸上什么神态,只静默许久,方吐出一句话来,“承蒙府上三公子关照。”
清晏听得要吐血了,这是在心上人面前的表现吗?老哥啊老哥,你也不是那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的人,怎么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平日里早出晚归替人家开路铺道,弄得自己一身伤痕累累,清晏都替他觉得亏得慌!
清晏赶紧端上笑脸,“姐姐不知道我这阿珲最是个实诚人,有话也只在心里说,从来不在嘴上炫耀,人也踏实稳重,但凡他喜欢的东西他在意的人他没有不……”清晏觉得气氛开始变得古怪,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清晏如今才五岁的声音在空气里如此稚嫩如此单薄地传散开去,越发古怪了……清晏顿下来,笑容从她脸上慢慢褪去。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佛拉娜不知怎么,忽然眼泪汪汪的,又不知怎么,笑了一笑,她这么个素日爽朗欢快的人如今这含泪一笑,莫说博敦,便是清晏见着也觉是我见犹怜,佛拉娜就这么笑着,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西郊潭柘寺的花,开得还好?”
博敦的身体在黑暗里微微震动,“姑娘知道?”
佛拉娜垂下头去,微微地笑,“我想,西郊那荒郊野外的怎么猛虎野兽并不见一头,倒是野鸡野兔跟活捉了来放好似的摆了一路;我要走哪条路前面便有一条开阔大道,像有人在前头替我开道……本来觉得蹊跷,今日当着小姑娘面说起,小姑娘竟对我一句玩笑话留心询问,我才知道我猜想果然不假。”
清晏一头雾水这才散开,佛拉娜在这样家庭里长大不可能是白纸一张,却料不到她竟这样精明心细如发!清晏不得不佩服,但是佩服之余,她更关注的是自家哥哥的反应,博敦隐匿在黑暗中的脸显得有几分苍白,垂在身侧的手又暗暗握了拳头,一语不发。清晏觉得,心口竟有些酸楚了……
佛拉娜仰着头,脸色也泛白,笑里带着酸楚,“我何尝不知道真心难求!何尝不知道这缘分错过了便是十辈子八辈子也许也碰不着这么一个!可我不能,我生来便是佟佳氏的人,和我那入宫的姊妹有一样的使命,我们是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儿,只可供达官贵人们赏玩,哪里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今日小姑娘在这里,我却也不瞒她,这话若不说清楚倘或耽误了公子的终身,便是佛拉娜的罪孽了。公子这样好的人家,往后,有比佛拉娜合适千百倍的姑娘……何况公子这样好才华,历练几年升个三四品的官儿,也并非难事。”
清晏似乎有些明白,佛拉娜这人看着终日无烦无忧心里什么不明白?她特意把自己带过来,又借着这个机会屏退众人选个僻静场所,真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想见的,是博敦。
博敦终于深长地一声叹息,肃容道,“姑娘不必说了!博敦并不奢求别的,也从无高攀的想法,若是给姑娘带来了许多麻烦,今日也明白了,至于那三四品的官儿,不必姑娘挂心,男子汉光明磊落,不需要以此为筹码,多谢姑娘好意。”他一番话说下来,佛拉娜眼泪却如泉涌般流出来,微启唇齿,眼泪又下来一行,欲言又止。
博敦低头牵住清晏的手,最后回眸看佛拉娜一眼,“祝姑娘幸福。”
在清晏以后许多年的记忆里,仍然记得佛拉娜满脸是泪,背后夕阳如血的那一幕,却怎么也不明白,这个结局该是佛拉娜想要的才是,这段从未开始的感情成功地扼杀在摇篮里,她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满足?
那一天博敦沉默地抱她骑马,沉默地带她回家,在泣血残阳里,清晏也连带得不敢说一句话,偷偷觑着博敦的脸色,只低头不语。
“奴恩。”
“嗯?”
“不必为阿珲烦忧,这世上哪里有过不去的事。”清晏一听却更觉得心中发堵,眼泪都要冒出来了,博敦只是淡淡笑着说,“也许,有些事终究是得不到的吧。”低头顺势一看,恰恰是看见清晏手上那只玉镯儿,猛然勒住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清晏吓了一跳,博敦急迫地问道,“奴恩,这镯子从何而来?”
“这……这……这是佛拉娜姐姐给的啊!”清晏见他面色不快有意说些趣事儿来,因道,“今日佛拉娜还说不若我作了她干女孩儿,认她作干娘,她便把这镯子许了我。”
博敦许久不答,脸色比之前又寒了一层,许久方道,“她原来都知道。”
清晏越发一头雾水。
到了家见着一个熟悉面孔,依兰正与二奶奶坐在一块儿叙家常,她的肚子已像气球似的吹起来了,见了熟人总是高兴的,清晏愉快地走过去,耍宝似的俯身屈膝,“额云好,唔,肚里的小宝宝也好!额云,妞儿不曾带来?”
“妞子这两日出花,”依兰话没说完,二奶奶已大惊道,“妞子出花你这当娘的还四处乱跑?这可是天大的事儿,想当初你出花的时候儿我这当娘的三天三夜不敢合眼,只是守着你……”二奶奶说着便要哭了,依兰被她说的也没意思起来,胡乱摆摆手道,“自然晓得额捏待我的好,这陈年旧事说起来有意思么?哎!可不就是妞子出花儿,结果她玛法说我有了身子,不要再过了病给我,我说我出过了不会过给我的,他们家却死活不让我留在那儿,不然我何尝不想在自个儿闺女身边照看?他家老老少少原是要送我去庄子里住着,我想去庄子还不如回自个儿的娘家,这不是回来了?料三奶奶也没那么大胆子赶我,阿玛从前是最疼我的!”依兰说着又有些骄傲的脸色,二奶奶轻轻推她,又拿眼色看看清晏,清晏自己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这是让人当她面说她亲娘的坏话呢?连忙把脸一肃,“额云和二娘都知道,我额捏并不是不容人的。我额捏如何大度宽容,额云也早该了解才是。”
依兰却并不生气,反而笑着将她拥到自己怀里,“小奴恩好生可爱,若我家妞子往后当着她老子的妻妾儿女面前这般回护我,我也知足了。”
二奶奶眼尖,瞧见那只佛拉娜今日刚给清晏的玉镯,正好岔开了话题,“可见敦哥儿待小五是极好的,喏,他亲娘留给他的遗物竟也给了五丫头!”
清晏愣愣的,看了眼手腕上那只镯子,不由吃了一惊,“二娘说,这镯子是阿珲他额捏的遗物?”
“可不是?这镯子还是当年大奶奶的陪嫁,原是有一对的,教陪嫁的丫头给摔了一只,气得大奶奶直命人打那丫头,失手却把自个儿最贴心的丫头给活活打死了,可见是多爱这物件儿了。临了跟敦哥儿说,教他往后遇见合心意的姑娘,便把这镯子当作个信物……诶,五丫头,你这是往哪儿去?”
清晏听了这桩往事,早已站起来走远了。二奶奶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只知道这镯子是博敦的,却没想到这镯子并不是博敦给清晏的。清晏只要稍微想想,就该知道,这原本属于博敦的“定情信物”用途的镯子,怎么就变成了佛拉娜送出手的礼物?绕了一圈,是把他们家的东西再借她清晏又还回来而已,难怪博敦瞧见她手上这镯子时候那脸色几乎都成了铁青的颜色。不过博敦倒也胆大,这行为举止若真正上纲上线,那可是私相授受啊!
箭矢穿空而过,白色的羽毛划破长空在空气里铮铮作响,“嗖——”三箭连发,每一支都正中红心。“啪!啪!啪!”清晏走近了,在博敦身后鼓掌,笑对他道,“阿珲好箭法,也教教奴恩如何?”
博敦擦擦面上汗水,“你是女孩子。”
“女孩子不能学射箭吗?”清晏仰起脸,笑嘻嘻的,“这样吧,我给阿珲说一个故事,阿珲听明白了呢,就教我学射箭,可好?”
清晏坐在秋千上,悠悠晃荡,“只说从前有个女孩子,她偶然见着一个少年便一见倾心,可是找来找去又找不到他,从此郁郁寡欢,终身青灯古佛诵经修行,佛祖便许她个机缘,令她苦苦修炼五百年之后变成一座桥,专门守在那少年必经的路旁,风风雨雨之后,果然这少年来了,可是也只是匆匆一面。她不甘心,又修炼一千年,这次变成那少年必经的一棵树,少年在她身畔歇息纳凉,一晌贪欢。佛祖问她是否仍不知足,再修炼三千年去作他的妻子,那女孩子却道,‘我已经想通了,他如今的妻子必定比我经历了更艰难的修行才终于和他结一段尘缘,我祝他们一生幸福。’佛祖说,这就对了,因为你的有缘人也为你苦苦等候了三千年!”清晏说了一个现代看来的故事,默默说完,她将手上那玉镯褪下,放在博敦的手心里,“阿珲,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将来那位阿沙必定也在苦苦等你啊。”
博敦怔怔看着手心里那玉镯良久,终于是颔首微笑,“阿珲听明白了,”博敦低头轻轻抚了抚清晏的脑袋,“来,阿珲教你习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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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满语称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