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前一天晚上失了寝。自她重生变成一个孩童以后，一向吃得下也睡得香无忧无虑，许许多多烦恼只好自欺欺人装作看不见，但是现在不成，遇见了英华固然好，可她也因此不能不想起从前的日子，她想念康泰。
六七岁的时候他们在一起两小无猜，十六七岁的时候她看看他，他看看她，相视一笑，眼神里都是火花。现在是多少个年头不曾见到康泰了？掐指一算，竟有将近十年了！清晏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一句话来——思念如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捱到凌晨才勉强有了睡意，外面已是蒙蒙亮了，鸟儿们在树梢上嘁嘁喳喳。清晏将睡未睡。忽然听见外面“吱呀——”一声响，她支了耳朵，果然听见外面一阵响动，连忙从床上爬起来。
“阿珲，可教我逮着了！”清晏猛地在博敦身后一拍手，博敦吓了一条。
清晏走到博敦身边去，博敦两眼圈乌黑，正在门口给瘦弱的老马刷洗，见是清晏来了才松了口气，笑着摸摸她的头。清晏在那匹瘦马边环伺一圈，冲博敦努了嘴道，“今天也不该阿珲当值，这么早驾着马出去做什么？这大过年的，天天早上天还不亮呢阿珲便出门，到了傍晚才回来，累得精疲力竭，身上还天天带着伤。阿珲，你这每晚是偷鸡去了？怎么也不见有烧鸡吃呢？”
“好，今天阿珲一定带烧鸡回来。”
“啐，谁说烧鸡了呢？阿珲别打岔。喏，这是怎么弄得？”清晏出其不意地将博敦袖子一捋，露出胳膊上一条新鲜的伤口，皮肉鲜红。博敦把手竖在嘴巴面前，又朝四面看看，强笑道，“奴恩，阿珲没事，真的，别为了我担心。这……这是前两日随巴图鲁他们出去打猎弄得。”
清晏自然是不信，红了眼睛道，“阿珲就瞒我吧！有一日东窗事发了，我可不替你遮掩。”
其实，博敦的早出晚归、鬼鬼祟祟，种种古怪行径，清晏并不知道其中缘故，颇令她费解。
等到开春的时候，裕亲王府上遣了人来接她好几次，可是正赶上那位佟佳舅母亡故，她几个表姊妹哭成了一团，虽然她们平素是几个势利眼，但人毕竟有恻隐之心，清晏便留在他们府上，连日和璇瑛她们几个一道饮食起居，相处得便也有了些感情。璇瑛带了两个小丫头跟着，搀着清晏的手，走过花园里养几尾锦鲤的池塘，随手抛下去鱼食儿，面上凄惶惶的，“人走茶凉，往日不知道这个缘故，等现在才知道人心怎样。从前额捏在时，人们看她是佟佳氏出来的小姐，都捧着我们姐儿几个，哄得我们自个儿以为身价多么高多么了不得，如今额捏去了，谁又来睬我们？即便外祖佟家也不过打发两个旧人来哭了一场，也未见得怎么。”
清晏不知怎么劝她才好，这几个表姊妹从小带着光环，如今失了倚仗，这些十几岁的小姑娘一下子算是看破世态炎凉。
“舅母亡故，左右还有舅舅，姐姐怕什么？”“我并没什么怕的，终究还有几个月及笄，女孩儿家没有一辈子待在家里的。只是放不下两个妹妹，尔佳还罢了，鬟鬟才不过比你大几个月，也全不似你这样懂事，等我和尔佳两个姐姐都出了阁，倘或阿玛再娶了续弦，她一个人……可怎么过？”璇瑛说着流下泪来。
清晏劝了好一番才慢慢止住。正好裕亲王府上遣人也正是个机会，清晏便劝几个表姊妹也出去玩。尔佳头一个说了好，“这几天这样闷，谁也不同我说话，我快要憋出毛病来了。出去玩儿多好，我猜佛拉娜姐姐也在的，她最爱玩的，一定想的出什么好法子来解闷儿。”璇瑛带着泪横了她一眼，“玩！你去玩去吧！额捏尸骨未寒，你倒有玩儿的心思了。”尔佳噎住，脸也涨红了，眼睛里也泪汪汪的，好半天才呛声，“像你吗？成天哭丧着脸，教阿玛姨娘们看了讨厌，以后的日子只有更难过的。额捏如果活着……额捏如果活着也决计不会喜欢你这么笨得活下去！”说完便大哭起来，哭罢了便绞着帕子静了静道，“额捏死了我才明白，人活着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得装得高高兴兴地讨别人喜欢，别人才能待你好，才能过得舒坦！”
璇瑛怔怔的，清晏在旁看她同母姊妹三个人面上脸色各异，竟觉得兔死狐悲的一阵心酸。几个人都没说什么话，外面丫头进来道，“二姑娘，老爷叫你过去说话。”尔佳擦了擦泪问什么事，那丫头道，“简亲王同福晋来府上拜会，老爷请姑娘过去陪福晋叙叙。”尔佳点点头回说知道了，便镇定下来洗脸梳头，穿戴整齐。清晏心里觉得不对，便问，“既有客人，若全是女眷也罢了，还是个爷，岂有叫二姐姐出去陪客的呢？”璇瑛哼了一声道，“你别管她，咱们家指着她能说会道左右逢源的长脸呢！”尔佳抿抿嘴，也并没说什么。
过了几日她们才去了裕亲王府，雅利齐去年的病几乎痊愈，精神也好了许多，脸上红扑扑似苹果。佛拉娜果然也在那里，过来拉了清晏的手道，“小不点人长大一岁，脾气也大了，三请四邀地还不来，不给我面子，难道不给格格面子？”清晏未说话，雅利齐已从那头抿了嘴过来，笑道，“我都听见了，好姐姐，你别挑拨了，我知道清晏心里惦记我。”“哎哟，好一个不知羞的丫头！”
连日来的低气压总算不见了，大家围坐一团，佛拉娜叽叽喳喳，雅利齐脸色红润健康，清晏的几个表姊妹脸上也有了笑意。清晏总算舒了口气。“我阿珲说西郊那条路是最险的，总有些猛兽出没，决不许我去，可咱是什么人？三岁学骑马，五岁学射箭，哪里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汉人姑娘？阿玛阿珲不让我去，我便偏要去，每日三五更便骑马出门，天天走西郊那条道上，也并没有见到什么猛兽，分明的坦途大道！偶尔还能射到一两只野兔野鸡，可是奇了，你说那些兔子怎么就跟专门等在路上等我似的？”佛拉娜一番话说下来，大家都笑得不行了，雅利齐道，“听姐姐说的，人家是守株待兔，兔子倒在那儿守地待咱们尊贵的佟佳小姐了！”众人听了又是笑，清晏心里觉得不对，借着端茶喝水的动作，作不经意似的问，“姐姐几时开始去打猎了？”佛拉娜答道，“过了年吧，我和阿珲比射箭，居然落了下乘！我哪里服气，便天天勤学苦练，自家练还有限……”
清晏心里暗暗心惊，她明白过来一件事，可偏偏这事又非同小可。心里翻来覆去，只觉得这块大石头要把她压死了。她不能想象如果佛拉娜知道了事情真相会是什么反应，事态的发展又会不会给他们全家带来灭顶之灾……
正一个人想得头疼欲裂，佛拉娜已扯了她道，“你这样怔怔的想什么出了神？好不容易外头放晴了，咱们上园子里玩儿去。”
雅利齐提议捉迷藏，清晏的小表姐也连声附和，佛拉娜笑道，“可见都是一群孩子，罢了罢了，雅利齐作东，咱们就陪格格丢一回脸，装一回孩子吧。”大家刚要站定下来，远远的走来一个人，清晏见了已惊喜得不得了，奔过去一把抱住她，“英华？你怎么在这里？”
佛拉娜见此情形冷哼一声，“若不天天待在这里怎么缠着人家世子爷呢？不知羞不知臊的……”清晏两边看看，觉得尴尬莫名，英华是旧日多年的好友，佛拉娜待她却也不薄，她想劝又无从劝起，英华看了出来便拍拍她的手背，悄声耳语道，“我和她看不顺眼没你的事儿，既然你在这儿我也不和她拌嘴了，我在那凉亭里等你。”
大家玩了一阵捉迷藏，又是笑又是闹，直玩得个个脸上都见了汗，佛拉娜粉面含春，笑如银铃，随手把身上一件白狐围领的披风脱了去，里面一件青玉色坎肩，散下两条大辫子来，大家刹那间静默无声，女孩子们彼此看看，几乎要自惭形秽。“这又是怎么了？”她自己还不自知，清晏摇着头感叹道，“姐姐竟不知道自己是个美人！咱们几个看了都觉得震惊，换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这丫头！”佛拉娜哈哈大笑，伸手便拧她的脸，“这一套对我可不管用，又不是以色事人的长那么漂亮做什么？”说罢便给她拿帕子蒙上了眼睛，“合该你来一回了，小不点，可慢着点儿不要人没捉着先把自己摔水里啦！”
大家一齐笑了。初春湖畔的风打在人脸上，湿凉凉的，清晏感觉脚底下初生的柔软的青草，自己便先笑了，“可藏好了？我可数了，一，二，三……”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听见佛拉娜若隐若现的笑声，她听见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心里一动，便一手去摘帕子，一面大笑道，“姐姐，我可逮住了你了！”
却对上一双很温和的眼睛，那眼睛也是在对她笑的，他一手将她搀扶起来，“姑娘玩得好吗？”
清晏木讷地站在那儿，忽然想起她手还攥着人家的衣裳，忙像着了火似的丢开，悄悄把头一低，“清晏很好……请世子爷安……您从哪儿来？”
“我瞧见你……你们在这里玩，过来看看，既都是些闺阁游戏也出不了乱子，我便放心了。”清晏轻轻点头，“那……”她转身要走，听得背后一声，“清晏，请你略站一站！”“怎么，世子爷还有话吩咐？”他却只是悄悄移开了目光，敛声息气地如同一声叹息，“你好好儿的罢！”清晏心里称其，这样没头没尾地一句话！“世子爷这话怎么说？”“哦，哦，我听英华说，清晏姑娘年纪虽小，心中却是总为些旧事烦忧的，不过是劝姑娘一句，过去的便也过去了，既然已是无望，何苦放在心中惦念？”清晏本来并没有怎么，这样一提，却正中下怀地想起了康泰，想起了从前，一道泪流下来，“世子爷不是我，怎么能对我妄加揣测？”也未行礼，转身便走了。
大家也都没了玩的心思，只有佛拉娜一人讥诮地冷笑着，清晏觉得不对，多问了一句，她才回缓过来，“放心吧小不点，我并不是对你。呵！我原本以为一物降一物，石英华也终于有个怕的了，谁知道原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才你同世子爷说话，她那醋劲儿快滴出来了，我最见不得她这样！人家世子福晋没说话呢，她算哪颗葱动不动一副要霸占保泰的样子？”
清晏忍着眼泪，勉强笑着，“姐姐误会了，英华不是那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