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游击战的打响是从升旗仪式上大喇叭传出的那句“禁止男女生交往过密“开始的。
也是在同一天的晚上,妈妈开始关心陆叶吃过晚饭都去了哪里,仿佛忽然间整个世界都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自己成了那个怀揣着天大秘密的主人公,每个人看向她的眼神都是那样的神秘莫测,尤其是那些寓意不明的笑声,如同自己是那禁不住诱惑的夏娃,而这颗被偷偷吃掉的果实就是——早恋。
陆叶不曾问过妈妈初恋是在什么时候,但她清楚在许多耳熟能详的故事中,十五岁早已是情窦初开、你侬我侬的时节了。陆叶知道在她这个年纪,斯嘉丽已经开始朝思暮想着艾希礼,而梅吉也不知不觉中着迷于拉尔夫了,更何况,对于她现在和汪强的暧昧,尚且不能用“恋爱”来定义。
他们只是每半月会一起打排球,之后又一起回家,她们甚至都不曾牵手、更不要说拥抱了。
既然如此,她害怕的是什么,她心底遮遮掩掩的到底是和汪强的这层亲密关系,还是自己那颗渴望又怯懦的少女心,她感觉突然间,自己的软肋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而汪强似乎还不急不慢的整理着他的铠甲。
有段时间陆叶开始拒绝再去思考这些,她让功课和读书占据了自己整个白天,她故意不去在意班级里的流言蜚语,也小心地闪避着班主任那严厉的目光,她就像一个伪装起来的间谍,相信只要自己言行举止足够低调,所有人就都会相安无事。
可白雯雯却截然不同。陆叶常常惊讶于白雯雯可以明目张胆地和同班的几个男生打情骂俏,也可以每天放学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坐上隔壁班男生的脚踏车,她可以毫不掩饰的承认自己对某个男生的心仪关切,也会大声咒骂那个追求她的男孩死皮赖脸。
更加奇怪的是,大家对于白雯雯这样胆大的行为,近乎习以为常以至于视而不见了,甚至普遍把原因默认归结于她的成长环境,但陆叶清楚地知道,白雯雯就是这样一个敢说敢做的人,在她身上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或许这也正是陆叶喜欢和她在一起的原因。
尽管那段时间每天在学校都感觉如同地下党一般如履薄冰,但这也更加坚定了陆叶对与汪强下一次碰面的期待,这想法就像一种病毒,从身体的某个角落开始蔓延,如今已经涌上她的了大脑,正一点点吞噬着陆叶的耐心。终于在十二月的一个傍晚,陆叶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独自的等待与煎熬,她开始给汪强写信。
“这是一个愚蠢的做法——”陆叶由着性子在信的开头写道。
她想象着汪强就在自己眼前,她可以就这样故作镇静地声东击西,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直来直去,只要这么做可以引起汪强的注意,让他明白他们二人的关系需要更向前一步地迈进,明白她已经不满足于每半个月才可以的一次见面,以及在那半个下午里偶尔才能有的身体接触。
陆叶相信汪强一定可以感同身受,也相信他们之间的这一步应该共同迈出。只是在写到一半的时候,陆叶忽然意识到自己所写的并不是一封情书,反而像是某种契约或协议,这样的内容不该是她写给汪强的,至少不该出现在她的第一封信中。这的确是陆叶第一次写信,为此她没少在信纸和墨迹的选择上费心思。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扯掉了刚才的内容。
“我想你。——”
陆叶在纠结了半小时后重新起稿。的确,她打算跟写小说一样先打好样稿,她明白自己这封信一旦寄出,无论如何都会带回一个结果,她当然希望那会是一个她期待已久的回复。但陆叶同时又保持着自己那份与生俱来的固执跟矜持,她没法将喜欢和期盼在信中这样直接的表达,她知道白雯雯或许会,但自己绝对不能。她只能用“想”,却不敢说“爱”,她也清楚在她们这个年纪,“想”已经是感受的极限。
“我才懒得写信呢,我会直接去找他——”这是后来白雯雯听说陆叶写信后的第一反应。
但在当时,陆叶思来想去,唯有“我想你”既能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又不至于有失含蓄,于是她开始在信中尽情抒发她从前年夏天望见那汪潭水就开始深藏在心底的渴望,她每写一句就会从头读一遍,每个词、每句话她都会反复推敲,直到她逐渐被自己这两年来的等待和爱慕所感动,甚至开始为汪强的木讷跟无知而感到愤恨,接着她发现自己的情感在这封信里竟不能完整恰当地表达,在她终于咬文嚼字的完成之后,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她又一次撕毁了那写的密密麻麻的信纸。
“如果这注定是一个错误,请务必在醒着的时候告诉我/这样,我就不会掉入温柔的陷阱,也不会留恋梦中的春天/若是你还不忍心,就请替我阖上双眼,为我升起窗帘/直到我错误地把这黑夜作为清晨,把将要远去的繁星作为归属/或者你就这样地守着沉默不放,让水仙拒绝了露水,让灯火拒绝了天亮/而我仍旧是这样一个错误,在时间的对岸与你日夜相望。”
“就这样?——”陆叶盯着白雯雯替她写好的情书,她觉得这个情感专家或许能帮得上忙。
“那你还想怎么样?——”白雯雯慵懒地趴在教室的窗沿,身体靠着那热烘烘的暖气片,一边在玻璃上画圈一边说道,“谁先乱了阵脚谁就会处于被动,你先给那个傻大个儿抛个烟雾弹——”从那次六年级在派出所见到汪强开始,白雯雯就叫他“傻大个儿”。
“要我说,你俩都太闷了——”她转过头来咧着嘴给陆叶看她刚刚在窗户上画好的汪强,“或者——你并不喜欢他——”
陆叶知道自己当时的眼睛一定蹬得很大,白雯雯总是能这样一语中的。其实陆叶从决定写信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这其间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直到她开始为自己的无为和汪强的安静感到生气,她觉得自己完全就是在唱一出独角戏,自我陶醉地演绎着两个人的喜怒哀乐。
有时她干脆盯着书桌上方的“五四杯”奖状发呆,这时她耳边竟会奇迹般地回响起那天在图书馆报告厅里,那个戴眼睛男孩在讲台上朗读的声音,当时他就读了一首诗,每每这个时候,记忆又会不由自主地把她拉回那个初秋夜晚在图书馆见到的一幕...
这是陆叶第一次寄信。她发现仅仅是把信封塞进邮筒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会让她紧张地在脑中预演好几遍。她知道自己不能被其他人发现,她也说不清到底为何,仿佛自己就是那个怀揣炸弹地恐怖分子,一举一动都要掩人耳目。
初冬的傍晚夜幕已早早降临,一路上满天的阴云默不作声地遮住了微弱的星光,断断续续的细雪心不在焉地飘洒在木灵镇上空,远处的街灯在这层薄雾的笼罩下色彩分明,那个墨绿色的邮筒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街角。陆叶又是吃过晚饭跑出去的,她已经把自己拥有一把图书馆钥匙的秘密故意暴露给了妈妈。她套着一件浅灰色的圆领毛衣,蹬着那双刚买的雪地靴,快步地走向邮局,而那封信就藏在她的衣服里。
那积了一层薄雪的大邮筒比她还有要高半头。陆叶不记得是否见到过有邮递员打开它取信,似乎也从来没看到有人把信件塞进去,反而不少淘气的小孩从远处向里面丢石子,这个邮筒可能已经废弃了,陆叶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她颤抖着把那紧贴着内衣的信封拿了出来,上面残存的体温在枯黄的路灯下冒着热气,就在这时,由远及近的叫骂声从身后的街角传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左宇。陆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雀斑脸,她想起去年的那起命案,当时白雯雯的爸爸还找过陆叶两次,询问她关于孟凡还有那次木屋事件的情况。她惊讶于才短短一年的时间,这个少年的变化竟如此之大,之前的那股安静细腻已完全在左宇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执拗和勇敢,仿佛死去左文的一部分在他身上得到了融合,他的个子窜起得十分迅速,尽管还赶不上汪强,但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高大了,而此时,这个少年正拼命地朝邮局这边奔来,一只手臂像是错位般耷拉着,陆叶这才注意到他那强忍着的痛苦表情以及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几个少年。
在他们经过陆叶的一瞬间,左宇转过头迅速地瞥了她一眼,顿时陆叶只觉得浑身发冷,握着信封的右手也停在了半空,那个眼神,像是一个信号,她还来不及思考,那封情书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进了等待它的邮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