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十年代末,中秋节。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黄家坪的村头上,他高高的颧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微微下限的眼窝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越来越驼的脊梁诉说着岁月的残酷……离开这里十七年了,离开时还满头青丝,归来时已经两鬓染霜。他像从一长长的梦中醒来,这个苦苦思念的地方是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陌生。岁月仿佛又倒流到十七年前,“打倒地主分子黄银申”的口号似乎又在他耳旁响起。不,岁月永远不会再倒流,当黄银申重新回到这个地方时,他已经跨过六十花甲的年龄。他老了,这里一切都变得陌生了。但生产队的牛屋旧址他仍然记得:村西头跨过那口起土坑就是了。可是那牛屋早已在他视野里消失了,他还是决定要重游一下牛屋旧址。他蹒跚在那条通往牛屋旧址的羊肠小道上,离得越来越近了。他全看到了,这里的一切全被平整的田地所覆盖了,惊心动魄的过去也已经被覆盖了!正值秋收刚结束,还没有来得及播种小麦,田地里还有没有运完的玉米秸秆。有的已经拉上了粪土,像坟头似的排列的相当整齐。他看到了那台石磨,它作为唯一的历史见证还孤零零地躺在田地中间。他不由自主地来到石磨前,抚摸着这台熟悉的石磨,岁月的流水已经把它洗涤的斑斑点点。十七年前,这里曾是他坐过的地方,他重新坐下来,时光已经跨过了十七年了,他不禁感慨万千了。历史变革的脚步从来没有停下来,人类历史的正确的发展方向最终还是要被选择,该报偿还要报偿,该惩罚的还要得到惩罚。这些他都不想去知道,他从来也没有打算对过去的恩怨进行什么报偿或惩罚,只想把该记住的都记住,该忘却的都忘却。
也许上天的故意安排,他的妻子杨氏太太从村里往这个方向走过来了,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仍是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脚上趿拉着还是那双多年的平板布鞋,肩上依然扛着那个伴随她多年的粪头。她的神志不清醒了已经十七年了,十七年来,无论喜事还是忧事都没在她脑海里留下多少痕迹,她什么都解脱了。可是他没有,他认识这个魔道老婆子吗?他何尝不认识。石鲜翠去关外那一趟,黄家坪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了他。这就是他的妻子啊!别说是十七年,就是七十年他也会认出来!他内心苦楚的海洋已经惊涛骇浪了,感觉到那颗滴血的心如撕裂般的疼痛,犹如万把钢刀在刺,连他的气息都那样虚弱无力了。
他站在地头上,杨氏太太离他仅有一米之遥了。他颤抖的嘴唇发出了间隔了十七年没有喊的一声了:“超儿家娘!你还认识我吗?我是银申啊!”
杨氏太太依旧漠然地往前走,好像这世界万物都和她无关一样。黄银申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擦肩而过的背影,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人生悲欢离合一出戏啊!这出戏就要落幕的了吗!就要曲终人散了吗?他没有甘心,他继续又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超儿家娘!!!”喊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几乎要把天空撕破了。杨氏太太仍然无动于衷地往前走,他两腿颤抖了一会儿,便趴在路边田埂上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出现了一点奇迹,杨氏太太居然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来。黄银申停止了哭声,又缓缓地站起来叫道:“超儿家娘,我是银申,你还认得我吗?”
杨氏太太的面颊居然滑下了泪水。也许她脑中还残留着没有死完的记忆碎片在闪现,这个只有让医学专业的学者来解释了。但奇怪的是她又转过身去继续走她的路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她认出来了吗?谁也无从知道。
黄银申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说:“超儿家娘,咱回家吧!”出奇的是杨氏太太这次没有骂,而是顺从地跟着他往家走去。
太阳从最低的树梢上没在红色的云层的,如血的夕阳染红了西边半个天,同时也给这对六旬的老人披了一件古铜色的服装。当历史重新走向公正时,他们都老了,他们天涯阻隔,共同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当他们再次牵起手时,已是夕阳光景了。谁能为那逝去的一切埋单呢?
他扶着杨氏太太已进了村,十七年来,虽然这个村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仍能感觉到一丝丝的温馨。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上私塾时学的一首唐诗《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小时候只知道背诵,哪能体会到诗人真正的心情呢。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十七年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把土都还是那样亲切和温馨,毕竟这里是生过养过自己的地方啊!
很快到了家祠大院的后面了,那院墙上用毛刷蘸着红漆写的大字,“毛主席万岁”“阶级斗争为纲”“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等字样已被岁月的风雨洗涤的斑斑迹迹,迷迷糊糊还能看到。惊心动魄的往事再次冲荡着他的脑门!可是这一切都过去了,都碾在历史的车轮下了,被新的历史所覆盖了。
再穿过两户人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家了,他看到了自家院后那棵参天大白杨。十七年了,这棵白杨两个人牵手都拦不过来了,它超出了一切树,高高的耸立在黄家坪的最上空,树顶的杈子上搭了两窝喜鹊的家。他还记得,这棵白杨和福超的年龄一样大,在福超出生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雨。这棵白杨还没有碗口粗,被那场大雨冲倒了。杨氏太太说:“超儿家大,你把那棵小白杨拔掉,弄家来吧!看样子也活不了了。”他答应了妻子去拔棵树,谁知道他无论费多大劲都弄不下来,他便放弃了,让它长着去吧。就这样,这棵树不但成活了下来,而且成了黄家坪的树王!
伴随着回忆,两位老人到家门口了。黄银申扒开了篱笆门。
这时,单爱英正准备做晚饭;孙姑奶奶正用那把大砍刀给牛剁草。看到两位老人,她们都惊呆了。
“这老头是谁啊?”单爱英回头问孙姑奶奶。
孙姑奶奶放下砍刀,走近细瞧了好久,突然说:“哎幺,这不是银申兄弟吗?”
“孙姐姐,你还认得我啊?”黄银申松开杨氏太太的手,又握住孙姑奶奶的手激动地说。
“我的兄弟你可回来了,八十年不来我也能认出来你啊!”孙姑奶奶又惊又激动地说,“爱英,这是你老公公。”
夕阳退去,夜幕降临,一轮明月高悬在浩瀚的苍穹。黄银申坐在那把单爱英给他搬的一把椅子上,他恍如在梦中。他轻轻的抚摸着椅子的把手,思绪万千。这把椅子他是熟悉的,这曾是父亲教私塾时用的。是他一个山西木匠朋友所赠送的,是用昂贵的檀木打成的,后背上雕刻着龙凤呈祥。现在经岁月的冲洗,左把手连在椅身的销钉已脱落;右把手也被磨的铮铮发亮了……
单爱英双手捧了一杯热茶递给公公说:“大大,一路坐车累了,先喝点水解解乏吧。”
黄银申用颤抖的手接过那杯热茶说:“爱英,我的孙子孙女呢?”他浑浊的眼里含着泪花。
“他两个都上学去了,大大。黄曦也不知道去哪里玩去了,可能快回来了。”单爱英答道。
“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
“他两个都是放学后,疯跑到很晚才回家,福超说他几次了,就是不改。”
“福超…福超哪去了?”
“福超缴公粮去了,”孙姑奶奶抢过话题说,“天亮就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有的都排几天号。”
“两个孙子都上几年级了?”黄银申又把话题转到了孙子身上。
“健儿读三年级,庆儿读一年级。”单爱英说。
这时,黄健和黄庆回来了,黄健兴奋地说:“娘,明天就不用上学了,乡政府让校长停课了,说是村里什么时候把公粮交齐才让开课,大队书记在校会上也讲话了。”
“对你来说不上学还是好事呢!”单爱英接过他身上的书包说,“这是你爷爷,快叫爷爷。”
黄健看着这位陌生的老头感觉莫名其妙了,怎么天上忽然掉下来一个爷爷啊?他还是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
虽然两个孙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还是抱起黄健亲了又亲。放下黄健又抱起黄庆又亲了几下。也许是血缘的关系,让他感觉孙子是那样的亲。
“开门。”是黄福超在喊门了。单爱英放下手中要刷的碗,起身去给他开那扇篱笆门。她边开门边说:“咱大大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