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得倒安静,小太监只替他解开了外衣,明黄色的黄袍内衣都未脱掉,就横躺在龙榻上。沉重的呼吸声,散发着男子莫名的魅力。睡梦中,他仍是不踏实的吧,十八岁继位,有多少压力负担沉赘在身上。明珠仔细的端详着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摘掉帝冠,乌黑的头发顺极了,比那些戏文里唱的帝王书生俊爽清秀的多了。明珠看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
清醒着时候的皇帝表哥,总是微皱着一副眉头,冷着一副面孔。对明珠相敬如宾,不冷不暖、不明不暗、不弃不宠。
花开花谢、无波无澜的过了一年,明珠也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的等了一年。这一年,他从未柔声细语的对明珠说过情话,从未对明珠展过笑颜。好在**中恩露均沾,倒也没听说他更宠谁一些。
可是他总是冷冰冰的说话,先冷冰冰的叫一声皇后,然后再说怎样怎样。
花谢离恨天。明珠心想着,一定要用个什么法子,把他的心虏获过来。
就有了这揽月亭。
明珠知道皇帝表哥喜欢长白山顶的揽月亭,出行回来提起了好几遍。明珠也想看皇帝表哥喜欢的揽月亭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写了书信给家中的老王爷,派人画了图纸来,又是瞒着皇上调遣了工匠在太后的慈安别院里建了半个月。明珠去请太后懿旨的时候,太后望着明珠,心疼的笑了。
太后寿宴结束,明珠终于看到了她的心血。
那一夜明月天悬,明珠换了月白色的烟罗长裙,摘了满头点翠步摇,换一只月白石玉簪。略施粉黛,自一番清水芙蓉的美。明珠待字闺中的时候,也是京城各府里出了名的美人呢。
明珠在一席清笛声里,就那样银装素裹的开唱了。
唱断了锦瑟丝弦,蛾眉轻敛,袖舞流年。
明珠知道皇上表哥就在古榕树后偷看着,明珠微微扬起嘴角,数十年的舞技一朝尽现。舞花谢离恨,舞月落乌啼,舞浮生若梦,舞相思成殇。仿佛清云邀碧月,流风引回雪,仿佛月宫嫦娥私下尘寰,挥袖流云,云袖舞月光,引得千万流连。
明珠把她这一年的爱恨忧愁都付诸这一舞了。明珠迷乱了,她不晓得这究竟是为了虏获帝心还是为了她远已辜负的韶华流光。
美人如花隔云端,他始终没有从树后走出来。
听罢笛声绕云烟,明珠的曼妙舞姿也随之渐缓了。明珠眼角的余光望向树后,那人已经不见了,满心的失望。一个不留神,月白石玉簪坠落在地,啪的一声,碎了。明珠为之一惊,脚下的舞步也凌乱了。眼见得就要摔倒了,明珠闭上了眼睛,眼角的泪都要流出来了。
这番心思,还是白费了,还白白的葬送了端庄贤德的名声,明珠有些后悔了。明珠有些后悔当初怎么就同意嫁到宫中来呢,下辈子纵是死也再不为皇后了。
落尽桃花春事了,回身挽流光。
明珠终究还是赌赢了,她跌落在那人的怀里,睁眼看到那人眉眼间盈盈的笑意。
奕清讲完了故事,将手中的折扇轻轻的拍打了一下,仿似说书先生做一个终结。故事言罢,我不禁想笑一声,世间女子多痴情,总是不假。
“九皇子讲这个故事给晏谨,有什么深意么?”我淡淡的问道,注视着奕清的眼睛。
奕清见我并没有一丝动容的神情,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是欣赏、是喜欢亦或是惊讶、是厌恶。我都看不到,只是我觉得,他的眼神与平日里是不一样的。
沉默半晌,最后他笑笑,言道:“没什么,只是故事罢了。”
恰时水鹤拿了玲珑棋盘过来,一颗颗黑白的水晶棋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奕清见我并不语,思忖了一下,笑说道:“既然已经拿来了,谨姑娘可否赐教在下一局。”
我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他一张诚挚的脸,笑笑,“好啊。”
下棋,是一个费心费神的事情。一局棋,可以透露的东西有太多了。一个人的性格,一个人的抱负。棋局如河山大川,争斗间总是容易暴露。我小心翼翼的落着白子,揣测着奕清的心思。这一局,我并不想赢。
心有棋局,落子如风。奕清落子很稳,啪嗒啪嗒的落子声里,他未曾有过一丝怀疑。他的表情很淡然,身形不动,也未曾有只言片语,很是专心。我不禁想起了淑妃娘娘的话,“奕清自小做事情就认真。”
神思恍惚间,被他围困住了一片棋子。
“谨姑娘。”奕清终于抬起头来,微笑着提醒我。
我看着他笑笑,随手将剩子放回棋盒。“九皇子果然才思敏捷,晏谨甘拜下风。”
“谨姑娘何必就此认输呢,”他也扔下手中的棋子,“谨姑娘大可不必如此,奕清只是想找人下棋而已。”说罢,他拿起桌上的鎏金扇子,轻轻地扇起来。
“晏谨不明白九皇子是什么意思。”我依旧是笑笑,“想是时候也不早了,九皇子,晏谨就此告退。”说罢,连翘扶我起身。
奕清没有说话,眼底一丝微微的冷清闪过,后来他又笑了,手中的折扇也叠了起来。“你真是一个奇女子。确实是不早了,谨姑娘,来日方长。”
我摇摇头,也笑笑说道,“九皇子过奖了。”
回闲若馆的路上,我在心底暗暗的琢磨奕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他的棋风里不能说一点欲望心都没有,却是很少能见到这般有傲骨的棋子。虽说是落子如风,他却也如我一般,想要隐藏些什么,只不过,我技不如人,捉摸不透。
不过,一个会救人于水火、会讨兄弟姐妹喜欢、会孝顺母妃的人、做事认真的人,无论如何,总归是个好人罢。更何况,他还会讲故事呢。
想罢我笑笑。
又觉得心里似乎少些什么,很是不安。忽的想起来了,是了,今晚,没有笛声。
远远地望见一个人往这个方向走来,迎面看是青莲。
“主子,五皇子和十三皇子在闲若正殿相候。”
奕渊和奕流,他们怎么来了。虽说未及戌时,深夜到访,这终究是不合礼制的。
“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我边慢步走着,边淡淡的问青莲。
“回主子的话,说是十三皇子的发带有些问题,剩下的奴婢也不知了。”
发带,能有什么问题呢。想是他们两个随便找的借口吧。奕渊这个人啊,做事正直,做人也正直,总是一点弯转的心思都没有。比起奕清,奕渊更为清澈些,他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呵。
“五皇子,奕流。”我走进门的时候,奕渊和奕流正端坐在正殿。奕渊低头不语,奕流在旁依偎。
奕渊抬起头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笑了。笑的如同四月里的春风。
“谨姑娘。”想是奕渊觉得自己笑的没来由,很快收起了那样灿烂的微笑,微笑着起身。
“谨姐姐,”奕流也跟着站起身走过来,“奕流忘了,出门要穿深褐色的衣服,你看,跟头带颜色放一起不好看,再帮奕流绣一条吧,一条深褐色的,好么?”奕流撒娇般靠在我身旁。
我掩掩嘴角的笑意,应道“好”,吩咐青莲下去拿条合适的发带来。
“谨姑娘喜欢腊梅花?”奕渊在一旁喝茶,温柔的笑着问。
“那倒不是,晏谨喜欢白茶梅多一些。五皇子是想问,晏谨为什么绣腊梅么?”我忍不住想笑,便用手轻掩了面庞。
“是,谨姑娘……”奕渊好奇的问着,我看看奕流,他也一脸期待的看着我。
我用手轻轻点一下奕流的额头,“那不是腊梅,是梅花饼。是要叫奕流每次系发带的时候,都看到我的梅花饼,记得早回来吃点心呢。”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了,奕渊听罢也是哈哈一笑,只有奕流无辜的揉揉额头,紧闭着嘴角,一脸害羞的神情。
笑声散了,奕渊望着手里的茶杯,不住地去撇开浮茶,却并不喝,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问出来。
“谨姑娘希望我们早回来么。”
用轻轻哑哑的声音说完,他只是低头,并不看我,目光却散了,想是全身的力气都凝在了耳朵上,听我的一句回答。
我不禁怔住了,身体僵硬了一下,张张嘴却说不出话。而奕流呆靠在一旁,并不在意我,眼神全聚在了奕渊的身影上。
风吹开了窗子,稍稍有些凉意了,我不禁掩掩衣角。
“五皇子哪里的话,”我最终还是笑笑,用一种不扬不抑的语调,平静的说着,就像是与家人闲叙一般,“国事为重,五皇子巡视的时候,稳妥些,既安了民心又讨了圣喜,哪里就能因为晏谨的话就早回来了呢,又何苦这样问,五皇子与晏谨说笑呢罢。”门口的陈红色烛灯笼被风吹的摇动,灯影晃啊晃的。
奕渊也觉出了自己话语间的唐突,听完我的话,解了解尴尬的神色,抬起头来笑了笑,又低头轻咳两声,便不知再说什么是好了。
我们二人端坐着品茶,奕流站起身来随便摆弄着博古架上的瓷器。
各人心事各人思。
戌时半晌了,青莲端了发带进来。
“这个颜色可好?”我拿着一条发带笑问奕流。他看看,又挑了挑端盘里剩下的,想想说道,“那就这条吧。”
“好,明儿一早谨姐姐就让人给你送了去,天也晚了,你们早回去歇息吧。”我虽是笑对奕流,话音里的意思却是明白的很。
“既然如此,那奕渊和奕流就不打扰谨姑娘了,”奕渊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奕流忙跟在他一旁,“谨姑娘也早些歇息,我们,就先告退了。”
“五皇子好走,晏谨明日就不前去道别了,望五皇子一路平安,马到功成。”我也起身,微笑着行礼。
“借谨姑娘吉言。”奕渊忽的又转过身来,风吹锦衣,夜色里显得有些落寞,他还是笑,笑的好看,他笑着说,“谨姑娘,待我回来,有件事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