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秋风飒爽,略微有些寒意。淡淡的月光更增添几分冷冷清清。造反派的文攻武卫使血腥场面时有发生,人心惶惶,人们不敢轻易夜行。因而村道上寂静无一行人。青年教师庄小禾,虽衣襟单薄,年轻火盛倒也不怕秋凉,反显的精神抖擞。怀着一颗仁爱之心,揣着几十元钱和十几斤粮票。在学校门卫岑大伯的引导下,穿阡陌过小桥。悄然来到陆银凤的家。
莫道儿童天真幼稚,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不谙世事、不识民情。虽然学富五车,殊不知‘世事洞明皆学问。’同样异想天开。他想把婴儿养个十天半月,暂时救得一命,自会有人来领养,甚至于父母天良发现,重认亲生。本性淳厚的他,并没有想想那年月,有籍公民尚难温饱,谁愿意把已经系得紧紧的裤腰带再勒紧一把,添一个不入人流的黑人口。使本已十分艰苦的生活雪上加霜。想的和社会现实不一般哪!可悲乎!
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不!她已是个年轻小寡妇——结婚证才领了几天,尚未按民间风俗举行婚礼,洞房花烛。丈夫邹吉在旗手‘文攻武卫’的号召下‘光荣’了,被头儿敕封为烈士。撇下了她,成了‘未亡人’。她接待了他们。
初出茅庐的小书生,不善交际,更加她这样年轻漂亮,大出他的意料,他以为,托岑大伯代找的抚养婴儿的临时妈妈,一定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婶婶或者是老态龙钟的大娘。殊不知却是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姑娘养孩子,岂非笑话。‘男女授受不清’,这是古训,今后也不好接触,更怕她侍弄不好,辜负了他一片救人生命之心。落个人财两空,岂不冤枉。他皱皱眉。
“大伯!”怪大伯选择非人,他不会掩饰,满面不悦之色。却不想想岑老头为此跑了多少路,求过多少人。在银凤面前又讲了多少好话。
半老头儿没听出他的语气,尚未转过神来。陆银凤心灵机敏,一见书生脸色,明白了他的意思。恐大伯为难,连忙接腔表白:“庄老师!你们小夫妻老远的到我们这穷地方来教书,条件差,又无亲无眷够难的了。这孩子我一定会带好,过几天让她妈妈来瞧瞧,白白胖胖的,保证她妈妈满满意意、放放心心,让你们一心一意地教书育人,无后顾之忧。”一席话说的小后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欲开口解释,岑大伯怕露馅儿搅糊一锅粥,赶急接腔,把他要说的话顶了回去。
“对!对!放心,放心,阿凤人美思想好,心灵手巧错不了。庄老师放心。”
因为岑大伯是本地人,人头熟,早上庄小禾就托他给找户人家暂时代养婴儿,由他付工资和小孩衣食费用。无奈老头子东求西恳,无人愿养。怕这种无爹无娘的孩子,将来湿手捞干面粉——甩不掉。老头子急中生计,谎称是庄老师的孩子。陆银凤出于对老师的敬重,深觉应该为他们解决困难,免除后顾之忧。也因自己终身大事,未过门竟然成了寡妇,闲下来难免想它,一想就必然落泪。养个小孩作伴儿,聊解寂寞,缓解哀痛。再则可以赚几元钱贴补家用。还有岑大伯再三恳求,情面难却。因而,她勉勉强强答应了下来。见小禾有不悦之色,她自然也不大高兴。不过,人家是客,怎能一下反脸。只好说些安慰的话。小禾也是一个很随和的人,虽觉不妥,但事已至此,她又这样说话,也只好作罢。幸好他对她的总体印象很好。既然有求于人,岂能太过苛刻。交谈之中,对她的处境也深表同情。如此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竟成寡妇,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也是莫大的不幸呀!他暗暗感叹!这场狂风暴雨来的太荒唐太无情,使二月鲜花早凋零。可恶!
陆银凤开始时觉得这老师难交易,看不起农民。话谈多了,渐渐地觉着他很大度、和蔼可亲,也很平易,对她并无丝毫瞧不起的意思。不象造反派骂的‘臭老九’一无是处。她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应该帮助他,解决他的困难。
老天爷给年轻人开了个大玩笑,该小禾倒霉,真的湿手捞干面粉了。十天半月的预计,早早流逝得很远,一月二月也挨过去了。他节衣缩食,省下几元钱、几斤粮票、几尺布票,给婴儿以衣食、给银凤发工资。自己可怜巴巴的几十元工薪,怎么安排也不够敷用。按首翘尾、捉襟见肘。他倒泰然处之,不以为然。岑大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学校停课,他的工作量少。一有空,脚底翻天跑东跑西尖着耳朵打听,谁家丢了婴儿、那个要领养孩子。不料弄巧成拙,消息倒没有,自己的谎言反而给暴露无遗,漏底了。
一天,小禾又一次给银凤送钱去。看着他脸黄肌瘦衣衫破旧的寒酸相,她的心在滴血,身子在颤抖,眼泪簇簇地流:“庄老师!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把他捏钱的手推了回去。不要钱的意思自然可以理解为不愿养了,他不由得窘住了。好端端的,又没有拖欠,那里让她感到不满意了。该是工资太低。要是重找一个,不太容易,再说现在熟悉了也合得来,她养着也放心,何必换人。给她加点钱,实在挤不出了。无奈,他只好陪笑脸低声央求。:“凤姐姐!钱是少了一点,请你多多包涵,再辛苦一阵。”一声姐姐,引得银凤忍悛不住,抿嘴窃笑。
“明知我比你小,叫姐姐。你想咒死我呀!”混熟了她也会与他调侃。继尔她又虎着脸佯怒道:“你太瞧不起人,为什么要欺骗我、瞒着我呢?”
又让他吃了一惊,一时不知所云。呆楞了好一会,才诧异地反问:“骗!”他搔搔头皮,思忖了一会想不出她所指何事:“我骗你什么了?”银凤一旁冷眼观察,见他并非佯装不知,于是给他挑明了。
“这不是你的孩子,我凭什么拿你的钱?”她个性爽直,也不是一个钻钱眼的小气女人。该赚的钱要赚,不该拿的她一文不要。
小禾是个从不撒谎的老实疙瘩,岑大伯说的也有道理——拣来的婴儿更没人养——向谁去要钱。既然老伯说了谎,也是为救孩子的权宜之计,他也就不敢挑明。既然她已识破了,立即招供。一是一、二是二,丝毫不差地告诉了她。现在他们俩关系较好。当然也倾诉了实际困难和眼下的无奈。银凤深为感动,姑娘顽皮腔调换成了少妇端庄:“那末!同是他人儿,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她很严肃,怎么办?他六神无主,不敢抬头与她对视,只不时偷眼瞧瞧她。口里不停地喃喃:“不要钱那你怎么过日子?总不能把孩子仍旧甩掉吧!”他是自言自语无意识的话,言者无意,听的可不大受用。惹得银凤挂下脸来。讥笑道:“哼!世上只有老师思想好,别人都是牛鬼蛇神。不拿你的钱,我就把小孩子甩掉啦?”
他说错了可以道歉,陪个笑脸,鞠个躬也行。原则问题坚持不让:“我捡的我负责,不能让你背包袱。”这一次他们争得激烈,两人都面红耳赤。小吵之后,还得和平谈判。最后达成协议,各人退让一步,合力抚养。小禾出钱,银凤出力。除非亲生父母来领,小孩不再送给别人。年轻气盛争一时之道义,勇气可嘉,精神宝贵,却没有考虑到这样布局算什么门堂。幼稚的可悲。
……
“太迟了!太迟了!”她微闭着眼,脸上漾起幸福的微笑,用舌头吮吮嘴唇,仿佛还留有几丝甜味。喃喃自语。
“是的!迟了二十多年,看来尚未到头,她的亲生父母在哪里?”他嗑然咽住。承喏容易兑现难。否认吧,自己对不住自己,良心受到了责备。
“不!小禾,社会在前进,事物在变化,我们不能僵化,应该……”尽管有了点年纪,她还觉得碍口,把马上结婚咽了回去。转口说:“我们俩从认识至今,象一杯冷水泡的茶,浓得太慢了。难道到头来让它臭掉倒掉吗?”笑容突然消失,一股辛酸涌上喉头。象倒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无法分辩。“哇!”她似欲要吐,却喊出了:“不!无论如何,我要喝!喝!你说呢?”
小禾点点头,坚定而短促地说:“喝!”
是谁恶作剧,居然用冷水给他们泡茶。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