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娣一见到玲玲,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在她母子刚下车玲玲出来迎接的霎那间甚至有点儿晕乎乎的如入梦境,似曾相识雁归来。在海外朝思暮想夜夜闻娇啼,在这里仿佛找到了几丝旧时的轨迹。但一认真起来又那末模糊笼统,毕竟二十多年了,女大十八变,每一个姑娘皆如此嘛!何况,在不在人世……对于儿子的介绍,在她听来似乎有点多余。她真有点先知先觉哩!
午餐玲玲殷勤招待恭敬劝酒,气氛相当融洽,谈话十分投机。皆言相逢就有缘。合作大有希望。饭后玲玲就陪她母子到各车间走走看看。仔细察看各车间的生产设备和生产情况。又具体询问些进料、缝纫、销售等等。回答都让她感到非常满意。最后来到雯雯精心设计布置的时装阵列室,五彩缤纷、款式新颖、式样各异、品种齐全的华丽时装,看得她眼花潦乱赞叹不已。又展览了雯雯新近设计和正在设计的最新样品。林月娣暗暗佩服,深深感到‘长江后浪催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雯雯平日沉默寡言,一旦言及时装,且如酒逢知己千杯少,侃侃而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充分体现她的聪明睿智和渊博知识,谈吐优雅,声调抑扬顿挫,有声有色,理论一套一套。还说正在打算以后用电脑设计,效果肯定会更胜一筹。林月娣暗暗思忖,“有如此人才,难怪玲玲服装厂在单一的时装狭道上一枝独秀。”钦佩之余,且多一份倜怅,“女儿若能存活,也该是这般花季年龄”。忽发奇想:“或许她就在这群姑娘之中”。奇思使她心情郁积,黯然神伤,脸色凄惨,眼噙泪花。急忙扭过头去用纸巾拭目以作掩饰,洋公子承华满面堆笑,眯着眼频频点头、啧啧连声。情不自禁地多瞄雯雯几眼。又慌忙偷偷地溜眼玲玲。时常心虚脸红。女人堆里的小伙子,显得那么腼腆稚嫩。
走遍了全厂角角落落,来到会客室。今天,林月娣碰到的,差不多都是象玲玲、雯雯一般年纪的大姑娘小媳妇,岂能不想到自己的失落所酿成的遗憾。留下一个绞痛的病根。天地浩瀚、人海渺茫,欲思挽回且一筹莫展。刚才听雯雯讲的神采飞扬,众人少关注她的行为及神情变化。所以被她掩蔽过去。现在大伙坐下来,她想着想着禁不住惨然泪下,陪伴的人都吓了一跳,连洋公子都莫明其妙。
“林阿姨!哪里不舒服?”作为主人的玲玲见她掉泪,十分惊讶。
“没!没没!”她怔了一下,始觉自己失态,急忙强颜欢笑以掩盖窘态:“太感动了!你们一群女孩子,了不起!了不起哪!玲玲,阿姨服你啦!与你合作准能赚钱,阿姨放心。敲定!”虽是她的随机应对,且是肺腑之言。
“感谢林阿姨的信任和支持。”玲玲非常激动,兴奋异常。她以为考察之后还要研究一番,十天半月难有定论,没料到如此干脆利落。一锤定音。嘿!效力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哪!
“不过,”林月娣停顿了一下,玲玲伸长脖子聆听她的附带条件。“今天太仓促了,具体的问题条款还是明后天谈吧!”玲玲舒了一口气。林月娣略思忖了一会,“这样吧!”她拍拍儿子的肩膀,“你就同承华谈好了,我过过目就行。”她诙谐地取笑儿子,“平等互利的原则不能丢,小伙子不要着了姑娘的道。”说罢她自己就爽朗地大笑了一阵。笑得洋小伙与玲玲脸红耳赤。
洋小子撒娇了:“妈!你这一说,我可不敢做这‘全权大使’了。”
“谁交给你全权了,妈妈还要过目哩!过目是啥!审批权妈还没放呢!”转身向玲玲讪讪道:“这浑小子连这点都不懂,你别见笑。”
清冷冷坐着说话有点儿拘束,像初次上台的演员,手脚都感到没处放。玲玲提议说:“林阿姨!农村小镇,无什么游乐场所,不过,你们长住闹市,游乐园见的多。难得到乡下来,去野外散散步,看看田园风光,熟悉一下环境民俗习性,透透气儿。你说好吗?”林月娣也正有此意,去寻觅一些旧时的记忆。不过,她没有孩子般欣喜若狂,故意沉默了一会,显得很随意地慢悠悠道:“好吧!听说屺镇是因为有一小山包而得名,它是镇的标志,我们去看看什么样儿。”
“哈!林阿姨原来很熟悉敝地的过去呀!只可惜已经名存实亡了。”玲玲感到遗憾。但表情中透露几丝骄傲。
“嗬!什么意思?”林月娣有点惊诧,愕然问道。
“没屺了,一丁点儿的小山,屺镇大发展、大建设。造房、修桥、筑路……样样都必须用石料,没一阵就把它给轰平了。”她平静、略带矜持地说。
“可惜!”林月娣情不自禁。玲玲且有点儿讶然。铲平荒芜肮脏的小屺,盖上这么漂亮的一个工厂,谁不交口称赞。有什么可惜可言,所以她瞪着眼看了林月娣一会,没有下文,也禁不住随口而出:“可惜什么?”
“噢!”她回过神来,自觉失态,急中生智辩解说:“我是说可喜,农村建设大发展呀!不对吗?”她不自然地微微一笑:“要说可惜,它是一个镇的出典,是象征,没屺的屺镇,岂非名不正,言不顺了。那末去瞧瞧遗址吧!了解了解历史遗迹。”她不死心。
玲玲笑嘻嘻摇摇头:“没看头,而你又看过了。”她不以为然。
林月娣惊诧莫名,圆睁凤眼疑惑地说:“我什么时候看过了?没有哇!”
玲玲喜形于色略带着几分自豪:“林阿姨,你就坐在小屺的顶上,刚才走的就是小屺四周的荒草地,当时到处都是乱坟倒棺洞穴洼坑哩!”
“啊哟!”林月娣大失所望,瞬间,圆盘脸变成了椭圆,悲从中来。虽经努力克制,还是流露出几丝哀痛。只是玲玲满腔骄傲和喜悦,高兴中未曾察觉。“玲玲,听承华说还有你妈妈呢?”为了掩藏辛酸,也是到此多时不见其母而纳闷。更是为了叉开活语。
玲玲顿失笑容,尽力控制情绪,平稳声调:“还在海湾市人民医院。”
“哦!什么病?那我得抽个空去探望探望她。”
玲玲吱吱唔唔答不上来。妈妈的病有点儿蹊跷,病根在哪?她不知道,医生说急火攻心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其实他们也没查出毛病。好一会她才徐徐答道:“没什么大病,大概太劳累了,怎敢劳动林姨大驾。你太忙,待她出院后我陪她来拜望阿姨。道个歉,有失地主之仪。”
林月娣站了起来,准备走动:“那能这么说呢!承华,你去屺镇客店开只房间,不用回县城宾馆去住,早晚联系方便些。我另外还有事要办,仍然住那儿。”命令式的口气。董事长还兼个家长,双重领导,只有执行的份儿。
“不!我会叫人去办的。”玲玲接过了任务。转身见雯雯站在旁边:“你去给他办吧!嗯!一道去也好,省了晚上再陪他去。”她又瞥了承华一眼:“你说好吗?”他点点头,跟雯雯一同走了。她又转向林月娣:“我们也去野外走走!活动活动。”
出厂门穿镇中大街。虽然热闹、货物也多。但对她们跑大码头的来说,小地方新而无奇,没有能招致她们驻足的地方。只徐徐踱步缓缓行,慢慢浏览细细谈论。不知不觉来到了宁静的野外。漫步野地小土路,金风送爽,绿波漾漾,小河流水汩汩,庄稼碧波粼粼。放眼天高地广,吸一口气、泥土芬芳,沁人肺腑。胸襟豁然开朗,心旷神怡,精神振奋。这与处城市楼群缝隙之中的感觉迥然不同。
林月娣深深地吸一口气,张开双臂作了一个拥抱状,精神奕奕地笑道:“这是真正的拥抱大自然。”继而感慨万分:“在农村办厂,安宁恬静,空气清新环境优美,大有发展前途。‘农村是广阔的天地’这话原是不错……”感慨之余,亢奋之中,或许她还会背诵一段语录。这是她学生时代的拿手好戏,虽多年不曾温习,今天触景生情。但玲玲并不了解她这种情感。她关心的是事业。因而打断了她的感慨,乘机鼓励。:“那末就请林阿姨大力支持,大胆投入了。”她纵容,希望她多出一些资金。
林月娣回眸一笑:“看你本事喽!我是商人,唯利是图,有利就投资,小利小投入,大利大投入。你一年能给我多少利润呢?”
玲玲不敢信口开河,低头沉思。感到她很直爽,很对脾气。
“玲玲今年多大了?”两人无声地走了一段路,林月娣趁机转换话题,为打破沉默。无话找话说。她知道这样问是很不礼貌的,但憋不住了,奈何?
“二十六。”玲玲心中微微一颤,脸孔稍稍一红。大龄姑娘,往往忌讳谈年龄。她知道承华小她二岁,而问的又是他的母亲。言者无心,听的有意嘛!
“二十六。”林月娣自言自语轻轻重复一遍,,似在沉吟,.玲玲的心别别的跳个不停。思虑她虽身居国外,毕竟也是中国人,婚姻上习惯男长女幼。”是这个年纪了。”异样的感觉使她异想天开,.继而自我否定,瞎子拾烟管,没这么巧吧,一定是冻死、饿死、被野兽吃了或者被狼心狗肺的贼子杀了。不祥的疑云塞满她的胸膛,窒的她喘不过气来,.眼泪暗暗往肚内吞,她的心在滴血。无根无据,无名无姓,连凭吊的地方也没有了,忏悔遗恨,无济于事呀!怎么办?她的这一表现,却让玲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莫明其妙。代沟,难以逾越的代沟。
林月娣随着玲玲踯躅,变得精神晃晃忽忽,脚步蹒跚,两眼呆滞,脑子却飞快旋转。在目前情况下,玲玲不希望林月娣对她有太多太深的了解,尤其是不光彩的身世,不让她知道最好,所以玲玲尽量主动多说话,一方面显得热情些,二则可以少谈甚至不谈本身的事,牢牢掌握主动权。
“林阿姨!喏!那远远的一个村庄,就是靠海舍头村。这名字怪怪的,是海湾市最近海的村庄。以前都是下海人住的茅草舍。现在可不同了,搞海水养殖,收入高得不得了。你看!都是一长溜一长溜三、四层楼房。”玲玲说得眉飞色舞,她有意向林月娣宣扬农村的巨大变化,旨在方便吸引外资。
“嗯!”林月娣神经兮兮地有一答没一答的嗯着,脑幕呈现出久隐的图景,恐惧的夜晚给她留有余悸,凄风惨雨的情景使她夜夜从噩梦中惊醒。旧地重游,仇恨和愤怒的火焰燃烧得她血液沸腾。那里听得清玲玲所说的话。玲玲发觉她心不在焉,顿感扫兴。寻思了一会,笑眯眯地说:“听林阿姨的口音,我觉得你不怎么洋里洋气,有些尾音还带着本地的土腔。土洋结合,我猜你一定不是世居外洋,是后来迁徙的吧!不知祖居哪儿?会不会是我们海湾市吧!
林月娣自觉失态,心绪且一下子平静不下来。她迎风用手指梳梳被吹乱的头发,尽可能显示出外商的风度。镇静了一会才幽默地说:“哇!要政审?查历史,还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呀!”说着自己先笑了,失去了幽默的感觉。
“哈.!哈哈!”玲玲惊愕得双脚轻轻一跳,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张嘴大笑:“不错,与他们说的一个腔调儿。”
“他们是谁?”林月娣对玲玲的举措疑惑不解,惊异地问。
“哼!”玲玲轻蔑地哼道:“什么人,说不清楚,古墓僵尸木乃伊够不上,出土文物太抬举他们了,先进分子不是,淌大流的不像,逆潮流无此能力。像什么,像个不懂装懂又自喻非凡的观众,人家跳的、唱的全不入眼,专会挑剔,啥都不是以前好。开口斗争,闭口政治思想,就像刚才你说的那样。”
“哎哟!老半天你说谁呀,原来指着和尚骂贼秃,想着法儿奚落我哩!”林月娣这一打浑插科,把玲玲闹了个大红脸。既然把她牵在他们之列,话就不好说得太难听。故缓了一缓口气:“那能呀!我是说上一辈的几位风流人物。捧惯铁饭碗,做惯南郭先生。现在不行了,横竖看不入眼。像金铨、尤耳、华美珍等等,背后成天价吱吱咕咕的捣鼓。在他们眼里,一句话,今不如昔。”她愤慨。
“他们——”宛如晴天霹雳,震的林月娣口眼合不拢来。二十多年了,国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除旧布新,优胜劣汰,像他们这种披着人皮的豺狼,至少早该去劳教终生,怎容他们至今还逍遥法外指指点点。世界虽有不平事,人间岂容鬼猖狂。她气冲紫宫,恨沉丹田。腹腔好似储满了炸药,要爆炸了。已经达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文静、大度、端庄的女老板,忽的变了一个人。像暴躁、愤懑、粗鲁的泼妇。失去了往日的文明礼貌,狮吼般大声喊道:“我回去了。”她并没理会玲玲的反应如何,扭头径自急匆匆走了。
玲玲这个‘友邦人士’真的‘莫名惊诧’了。她弄不明白那里出了差错,惹恼了她。这一反常的行为,在玲玲的心里投下了阴影,使她对合作产生了担忧。同时,她深感办企业的艰难,也让她更珍爱自己艰苦创立的工厂。她下定了决心,在尽可能促成外商合作的情况下,做好两手准备,万一合作不成,她也会奋斗不息,把她的事业做大做强。不仅要让它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而且是国际上的强者、优秀者。她想到了承华,同代人可能比较好沟通。两代人相处不同的时代,经历差异悬殊,思维方式不同,自然比较难相处。代沟客观存在。
她寻思了一会,觉得自己并无什么差误,仅仅是把她与他们连在了一起。不算大错吧!或许是林阿姨因其它原因而如此。这样一想,心中释然,许多顾虑也烟消云散。至于什么原因,她不想去猜测,那不是她化心思的地方。何况猜也白搭,有道‘神仙难识肚里货’嘛!她才不会那末愚蠢呢!
不过,心中到底有些不快,疑团不能一下子解开,怏怏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