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瑟不停地做梦。梦里有双亮晶晶的眸子，她追随星眸而去，却发现它闪着冷酷和薄情的光芒。她天真地指望那双眼眸能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会，然而目光明明掠过了她，却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君颢！君颢！”
她在窒人的水里沉浮，肺叶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堵塞撕烂，痛不可遏。每一声呼唤都伴着一口鲜血。
梦中那双远离她的眸子，近在咫尺。
君颢脸色复杂地低头凝视，眼里是歉然吗？抑或只是简单的怜悯？可还有三年前那炙烈如火的深情？
听到她昏迷深处发出的呼唤，不禁迟疑地伸出手指，抚过她苍白的面颊，轻蹙的眉头。
“小瑟。”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他转身，缓缓地走出内室。
很多人等在外面，君隆和颜琴夫妇，以及自打颜瑟离家出走、遍寻她不着也连夜入京的颜夫人、颜谐。
颜夫人轻轻抽泣着。她是一个平凡的商人妇，而他是日益威严的大将军，可是在这险些失女的绝望之下她也顾不得一直以来的畏戒隐忍：“你为什么还不走？请你赶快离开可以吗？你伤得她还不够深吗？”
君颢什么也没说，走出长廊，他回过脸来，秋日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如同散发着毫光，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他还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的啊！
花园里他看见另一个人。
那人很高、很瘦，一双眼眸悲喜不露，淡淡盯视他。
君颢笑了笑：“你救了颜瑟，但是也不必随随便便闯到人家内院，毕竟男女有别。”
桓伊未置一辞。
君颢耸了耸肩，擦身而过的时候，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你曾喜欢如霜，但她选了我。小瑟也一样，她只喜欢我。”
如霜，那个手里掌握着南萧大半个天下的容华夫人，闺名如霜。
桓伊依然不作声。
在情敌心里播下一颗带着毒素的种子，君颢终于感到今夜有些满意了，他在随后赶上来的君隆陪伴下出府，上马时对他大哥道：“小瑟康复之后，给她好好个寻个人家，年龄相近容貌出色，有没有家世都不重要，我会给。”
年龄相近，这就限定了内陆将军桓伊，桓伊比颜瑟大了十岁不止。至于容貌，以君颢标准来判断桓伊，当然也绝称不上出色。君隆露出一丝苦笑，他当然明白弟弟说这席话的私心，却依然回答：“知道了。”
君隆很头痛地送走弟弟，等到见着至今在颜瑟养病的楼下徜徉的桓伊，就更头痛了。
挤出一点笑脸对他说：“人还没醒，不过，脱离危险了。”
桓伊还是木木的一张脸，没有丝毫表情，君隆一脸尴尬地陪他象木头人一样站着。
“我想拜见颜夫人。”
颜夫人今早才赶到，桓伊已经听说，显然他的消息也不是一般的灵通。
君隆一凛，低声道：“你的意思？”
桓伊没回答，但是缓缓露出一点笑容。
君隆想起他对弟弟的承诺，脑袋里的弦简直绷紧了：“二妹她是那样的脾气，你亲眼所见。这事，要不是她自己想穿是不行的，我岳母大概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刺激于她。”
桓伊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居然点头认同。
桓伊和君颢一样，军务忙碌，都不可能在都尉府里无限期地等待，所以他只是待了半个时辰，就也告辞了。
等他走了，君隆才出了一口长气。
这是第一关，接下来还有的麻烦。他该拿什么去搪塞呢？桓伊那性子，喜怒不拘，冷热不调，他可很清楚，那不是他能驾驭的人物，甚至，君颢虽然位在其上，也不能完全控制他、命令他。
当晚他和夫人颜琴商量，吞吞吐吐说出了君颢的意思。已生过一个儿子、又有孕在身的颜琴立马变了颜色：“什么？君颢负了二妹，居然还想左右她的婚事？”
君隆苦笑道：“他没这个意思，他提的这两点，也是为二妹着想。”
“呸！为二妹着想，那真是多谢了！”颜琴满脸煞气，面对君颢和容华夫人，她还有几分拘束，对着丈夫，就没那么客气了，“要不是他，谁能把二妹往死里整？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他入京的川资是谁资助的？他献给罗元帅求晋见的那对玉马是谁家的宝贝？二妹把整颗心都交给他了，就换来这样的结果，一句解释不给、一句道歉没有！昨天你也看见的，桓将军抱着二妹，看着他，那意思谁都明白，就他掺着糊涂！木头桩子似杵着一动不动！”
“那是容华夫人在，今天他不就赶来了。”
“是赶来了，通共呆了一柱香时候，”颜琴冷笑，“估计这会儿在容华夫人面前哀告求饶陪不是吧！”
君隆只好闷声不响。
颜琴气还没发够，又冷笑道：“你休道我妇人家识见少，我再笨也理会他给你这两句话的意思，他是要绝了桓将军的想头！哼，桓将军有哪点不好？年龄相近？哼，桓将军比二妹大十岁又怎么，倒是他比容华夫人小了足足八岁才叫奇怪！”
君隆苦笑着，当初他们虽然是女追男，到了如今，理应处于上风的人早就没了当年被追的那种优越感和气势。他只是温和而小声地说：“好了好了，别编派了，……唉，就是要说，你也小声点嘛。”
为什么小声？不外乎那两位权势熏天，就算君隆是君颢的哥哥，有些话也不能随随便便传到他人耳中。丈夫的提醒是一种分外的体贴小意，感受到这份细致的颜琴总算小小出了口气，微微一笑，事情发生后第一次给了丈夫好脸色。
“我不管，假如桓将军真有那个心思，就算二妹再反对，我也要撮合他们这一对。桓将军多好，救了二妹不说，他自己军衔又极高，脾气又好，从不花天酒地，比你们这对兄弟，好不知多远着呢！”
肚里怀着宝宝的老婆大人都这么说了，君隆还敢有一字一言的反对吗？
后面的事就简单得多。
君颢自那天来过以后，再也没登门。倒是听说和容华夫人怄了两天气，他和容华夫人虽已定婚，尚未大礼，眼下还是分开住，结果容华夫人一连给了他三天闭门羹，紧接着罗元帅当众严厉批评了他两回，全不顾在军中诸大人物面前削了他的面子。直到第四天容华夫人开了大门，他得以进入，此后深深侯府一闭再也没传出任何风声。
而这一天，昏迷数日的颜瑟也苏醒了。
那天她吃水不深，只是那潭水的冰冷程度足以冻坏了她，而身上原先带着旧疾，加之心伤欲绝，几病齐发，当真好一场大险。
醒来后全家小心翼翼，在她面前闭口不提“君颢”两字。也没有人敢告诉她君颢曾经来过。
但君颢临时对大哥的嘱咐没起作用，从颜夫人、到颜琴、以至颜谐，一个个殷殷告诉：桓将军天天来。前儿来了，昨儿来了，哦，今天也来了，正在外头坐着。
“瑟儿，你该去谢谢将军救命之恩。”
颜家一家人都是商人，当初颜政选中君隆就有投资的意味，事实表明并未选错，如今君颢无望，又多了个桓伊，虽说比颜瑟大了十岁，虽说他的过往别人都不清楚，三十岁的男子估计早就有过妻子，但只要他目前是单身即可，容貌、军功、地位，没一样可以挑剔，又似乎对颜瑟一片痴情，这种主动上钩的大鱼不钓，简直没天理了。
颜瑟心里却想，这又不是桓伊第一次救她，算上在雨中小道那次，这是第二回了。她不是不感激，却有点不知如何面对，因而固执地不予答应。
直到她身子在阖家精心调养下迅速好转，整天闷在楼上气闷不已，花园都逛过两三回了，她再也找不到借口推托不见。
结果是，她陪着桓伊喝了一下午的茶，眼瞅着茶杯里的茶色慢慢变淡，最后淡到象白开水。
桓伊方才开了口：“南萧目前依旧很乱，南边二十三州各自为据，大军即将远征。”
“你要走？”
桓伊道：“三天以后。”
颜瑟垂首不语。
桓伊放下茶杯，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嫁给我。”
颜瑟勇敢地迎接他的眸光。那是一场长久的对视，很长很长的光阴，久到两人都仿佛听见时光插翅而飞。她微不可察地点首。
婚礼就在第二天举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