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就料着生产的时候，多半不顺利，不是早产，便是难产，但等到真正这一刻来临，才发觉比预料还要差，既是早产，又是难产。而且在此之前，颜瑟好象还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她腹中绞痛一阵，晕迷一阵，晕迷只是哭叫，含含混混叫些“别过来”，“救命啊”的话，显是神智糊涂了，即使清醒的时候，也似不记得腹痛是将要生孩子了，只是嚷痛，却压根儿不去配合稳婆做那些生产必做的功夫。
这样，她哪里生得出来。痛得狠了，手中乱抓，把十根养护得极好的指甲都抓得断裂了，痛不过了，她哭着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让我死了吧！”
产妇难产，全无求生欲望，这还怎么办？颜夫人痛心疾首，只是这时在她耳边嚷嚷，你要顾着你母亲，顾着未出世的孩子，你得可争一口气啊孩子！这些平时很有用的激励言语，在半昏迷的人听来已经全无意义了，或者她压根就没听见。
正乱作一团时，又发生一件意外。
碧波潭边已是人来人往，对面拥促，但是每个人心里都还是有数的，这番忙乱都是为了当家主母临产所起，每个人也是领了任务来回奔跑，看似乱，至少都还有个谱。
于是如果有人完全和她无关，她却突兀的出现在此，就显得异常扎眼了。
这人是留兰。
没人知道她是打哪儿来的，又或者是什么时候，她来到了碧波潭边。总之有人发现她的时候，她就是在这里了，下半身的裙子湿漉漉的，上面衣服和头发也湿了不少，仿佛曾经在水里，神色显得很是慌张。
留兰此时也有八个月身孕了，或许是前面几个月她总拿白布裹着肚子不让人看出来，胎儿的生长受到限制，此时她的肚子相当明显，倒不是很大，至少比颜瑟的要小。但是她挺着这一个肚子走来走去是做什么？颜瑟住在碧波潭边府里头无人不晓，颜瑟虽不惩罚她，但总是很讨厌看见她的，她为什么要冒着被讨厌、被训斥的危险跑到碧波潭边来？
她在府里并没有个名份，未嫁先孕，谁都瞧不起她，况且她得罪了当家主母，谁都愿意踩上一脚，这几个月以来，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在这忙乱当口上被发现了，且又是慌慌张张，鬼鬼祟祟，显然有鬼，便拿住了她，带来给颜夫人问罪。
颜夫人正焦心炙首，恨不得嚎啕大哭，但女儿已经这样艰难了，她不能先哭起来扰乱人心，只得强忍着，根本无心理会这个意外。于是留兰就跪在通往碧波潭这边的小道上，一直到颜琴从司徒府赶来，听见三言两语的禀告，不由勃然大怒，认定颜瑟的意外是留兰搞的鬼，此时不及处置，便命捆上了，丢到柴房去。
自午后始，直至夜晚，再到早晨升起曙光，颜瑟腹痛未曾止歇，起先尚有恶梦尚知挣扎，经过这一夜的折腾，再也没有力气叫唤，这个时候仿佛连噩梦都做不动了，中途迷迷茫茫的醒来，定神望住了颜夫人，微微笑：“母亲，我要走了。”
颜夫人既痛且惊，再也忍不住大哭道：“傻孩子你在说什么话？再挣一挣，孩子就快出来了。”
颜瑟笑道：“母亲，你别哄我，我知道这孩子生不出来的，他原本就不该来到世上，就让他和我一同回去吧。”
颜夫人大恸，狠命拍打着床，拍打着女儿：“你说什么糊涂话，你说什么糊涂话，说什么去了，你把娘置于何地，你想一想，你娘养你二十年，一天都不曾享过你的福。你这不孝的孩子，我不准你离开，我不准！”
颜瑟只静静听着，眼泪滚滚落于腮边，唇边却始终凝着微弱的笑意。眼皮子越来越是沉重，望出去的人形都是模糊的，母亲和姐姐的脸渐渐远去，她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她的世界已经静止了，现在，未来，永远永远，都会是这样凝固而静止。
但是为什么，突然之间，又有细微而尖锐的小小痛楚，自腹中延伸开来，这痛楚牵扯着她每一根神经，她想要呼叫，想要挣扎，却又没有力气，身体微微的抽搐着，在那样巨大的疼痛之下她没有半分还击之力。
“不成，这样不成。”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耳边一万种声音都是遥远而模糊的，却只有这个声音，如此清晰，不容置疑地钻进她的耳朵，她的脑海，而回到她的意识中，“颜瑟，你要用力，用力去和阻止你、为难你、陷害你的那些痛苦对抗，你战胜了它们，它们就是不值一提的脚下泥。颜瑟，你听见没有，用力，快用力，用起力来，你就胜过了他们！”
似乎没有得到良好的反馈，那声音顿一顿，急促起来，“颜瑟，你要好好的活着，一定要活着。我不允许你死去，绝不允许，你听见没有？颜瑟，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你将是我最高贵而唯一的皇后。颜瑟，你得活着，做我的皇后。”
然后他用劲捏她的手，那宽大而粗励的手掌，他的掌心带着温度，令她柔软的手心感到灼热，她的手微微一缩。
这是自打颜瑟睁眼向母亲告别之后，终于重新又生的第一次反映。
房中情形虽然既紧张，又尴尬，又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但还是被颜瑟这个反映引发了一阵惊潮：“她醒了！她醒了！快，快！用力，孩子就快生了！”
醒了已是不易，又怎能令她更加用力？
于是温度更高的嘴唇，轻覆于颜瑟之唇上，他在她唇上轻抚呢喃：“颜瑟，我爱你，听见没有，我爱你。”他含混不清的说，舌尖一点点撬开她的牙齿，伸进她的嘴里，颜瑟疼痛袭来，下意识一咬，狠狠咬着了他的舌头，他顿了顿，却没退缩，舌上咬出的鲜血同时冲入了两个人的嘴巴，咸味，苦味，还有亲吻的芳香，他们同时感受到了。
你是不是恨我？那你就重重的咬我。我流的鲜血在你嘴里，你感受到我的痛，那里是我的心。我的心没有变，我象情怀初开的少年一样，仍旧发狂发痴一般的爱你。颜瑟，你必须活着，必须活下去。我没有办法眼看你，一次又一次的，在我面前失去生机。颜瑟，我眼睁睁看着你投身入水，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冰冷的湖水也同时淹进了我的眼耳口鼻。颜瑟，我是做大业的人，我会做皇帝，我将是皇帝，但做皇帝的代价，不是失去你。你是我的女人，如果失去你，皇帝加冕的冠上便失去了它最璀璘夺目的宝石。颜瑟，你要活着，好好的活着，好好的活着等到我来迎娶你的一天，我一定可以的。
颜瑟，醒来，醒来，你醒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任何人，不是为了孩子，而是为了我。但为了我，你必须把这孩子安全的生出来。这样，你也才可以安全。颜瑟，我的心，全部都寄存在你这里，所以，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有所安全。你听见了吗，颜瑟，快些醒来，把这个孩子生出来，你不要害怕，不要徬徨，不要放弃生的勇气，你相信我，以后的世界是我们的，是我和你的，我们有无限远的未来，无限大的世界。颜瑟，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她全都听见了。腮边又已不知不觉落满泪水，心里满满的，胀胀的，可她不知道这是甜蜜还是酸楚。她知道这个人，她分辨得出这个声音，她感受得到他的气息，即使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但是她也能摸得出来，那只握着她的手，就是他。
她的眼泪愈来愈多。
为了这个人，这只手的主人，这个声音的主人，她吃了多少苦。她一生间的苦难，都是因他而起，为他而受。是不是很后悔？她不知道，但是她从未想过应该不应该后悔这回事。她以为她和他渐渐的远了，他们根本是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根本已经彼此选择了更适合自己人生的人。但是她不为此而幸福，因此也始终并不为此而执着，她可以很轻易的抛弃那个已选就的人生，和选定的人。这样的痛苦，这样的苦难，她受不了，她宁愿放弃。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他又回来了。在她最艰难，生望最低的时候，他在她的身边，拥抱她，爱抚她，给她以生的勇气，告诉她他的人生还不曾走完，远远没有完。
他是那样坚定，那样丝毫不容置疑。他眼前有明确而清晰的人生，他告诉她，她也有。
她忍不住不哭。虽然下面的痛楚一点儿都没减少，但是心上那块重负，却似轻轻卸去。那片巨大的阴影，无时不刻狞笑的人头，仿佛被金光灿烂的阳光所击退，阴霾退却得那样狼狈，弃兵卸甲，她心里明白，这片阴影，从此之后，真的，绝不会再来。
心口一松，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仿佛有一道热流，向双腿之间涌去。
哇……哇……
第一声儿啼初起的时候，她又晕了过去。
抓着那个人的手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