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木头人般呆呆坐在他怀里。
本该愤怒，本该回答：我已嫁为人妇。然而脑中意识一片空白，她只是茫然的，呆呆的坐在他怀里，仿佛突然之间傻了。
“小瑟。”他从星光照着透明的琉璃里偷窥着她的神情，她未必无情。他的声音变得稳定而强大，“从前的事情都已过去，你的失望和愤怒，我都懂，但是不管我做了什么，我永远都是喜欢你的。你不理解，这没有关系，我不想解释，我也从来不喜欢沉浸在往事当中拔不出来。我只想告诉你，小瑟，我们总还是有未来的。”
颜瑟身子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这是何等肆意妄为的话！
君颢双目紧紧凝视，轻声说：“我喜欢你，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一生一世，都是这样。小瑟，你摸摸心口，回答我，你这里还在惦记我吗？”
心口跳得无比激烈。但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手在颤抖，她努力又努力，终于使自己发出声音来：“惦记，是我打算遗忘。”
“呵，挺高深的，”他轻笑，“我是个蛮夫，听不懂。”
“听不懂，这没有关系，”她淡淡复述他的话，“我不想解释，我也从来不喜欢沉浸在往事当中拔不出来。”
他目光可以噬人，似狮虎利爪牢牢锁定，一番挣扎过后，她形容很是狼狈，衣衫半褪，钗滑鬓松，两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努力睁大双眸，试图平静地与他对视。她又是激动，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他甚至清晰的看到她不止双手在颤抖，身子也在簌簌发抖，可是如此脆弱的她却装得很坚强，与他对峙。
只要再进一步，再抱她一次，也许她就将溃不成兵；如果现在就收手，也许她下一次就能更好的武装自己。
但是他也许不该这样做……不该操之过急……
“我是大将军王，在这个国家我可以得到一切我想要得到的，但，除了他……”
洞房的那天晚上，桓伊不动声色望住他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也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桓伊有资本如此无动于衷，有资格稍微的放纵，即使如今权位高低有别，因为在南萧如果还有人能够挑战大将军王绝对权威的人，还有他一个。
君颢非常清楚，当初如果不是容华夫人的青眼，桓伊是完全有机会率先上位的。
在那个时候，桓伊比他有着更多的军功，在军时间更长。
头脑冷静下来的君颢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凌利目光也慢慢地减弱。
缓缓伸出手来，轻抚她的长发。颜瑟微一蹙眉，身体再度僵硬起来，戒备着，却有些绝望地明白，他若再来一次，她未必能够一直这般清醒。
但他出乎意料的温柔，只是抚着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眼睛里有着难以言说的缠绵和眷恋。她却慢慢地冷静了，眼前这个人已经恢复成为心思深重的大将军王，不再是疯狂一般的爱恋着她的少年。
气力一分分回到体内，推开他的手，她站了起来。
“请，自重。”
他坐着不动，看着她，许久，没事人似地挥了挥手：“你告退吧。”
她募然涨红了脸。
告退？
是的，这里是长铃宫。是他的地盘。
从今而后，他是君，她是臣。他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她是卑微渺小的婢仆。他可以轻而易举的知道她栖身于何处，他自然也可以毫不在乎的挥手相逐。
再度瞧了眼这水阁的布置，心下全然晓亮，她没说什么，也忘记了似乎该持有的礼数，返身冲了出去。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宫灯一盏盏点将起来，耀得水面一片晶莹。她心下慌乱，原先就不识路了，这时更是胡乱行走。宫宴大抵已经结束，再不闻半点笑语喧哗，静悄悄的，只有她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地上悉悉索索的轻响，听得她心内发慌。
忽见一宫女持灯迎上前来，福了一福道：“桓夫人，奴婢引路，送夫人出宫。”
她这才放下心来，不出声地跟宫女走了一会，遥见宫墙，一辆车子停在那里，她带进宫来的侍婢也已候在那儿。那宫女扶她上了车，她忍不住问：“桓将军呢？”
“桓将军已先回府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桓伊不等她，就自己出宫回府了么？
他们尚是新婚夫妻，且离别在即，这是不应该的。桓伊更不是不耐烦等候妻子的人。
那么，他生气了？
是为她所气么？
水阁的事情，当是机密，但若桓伊有心，只怕也瞒不了他。
就这般独自回府，抛下她，那可不是寻常恼怒了。
颜瑟怔怔想着，浑然不知车子何时起动，路上费时几何，又是怎样回到了家里。
黑压压的天空里浓云密蔽，全无半点星月，大抵是由于主人都去赴宴之故，除了门口悬着两只灯笼迎归，府里头却是灯烛稀少，越发显得夜深人寂，没来由的压迫感沉沉压住心房。
径自上楼，一路上早已得知桓伊喝得酗酗大醉，回到家中便玉山倾倒，然而推开房门，她还是被满房间浓郁的酒气深深一惊。
灯光柔和中，一名女子袅袅婷婷自床边立起，颜瑟想了一想，记起她是前不久才进府来的。桓元帅如今位高权重，虽未迁府，但元帅府和昔日将军府的规模格制岂可同日而语，先是下人便添了百来名，颜瑟虽未一一过问，也知内中不乏原先的贵族、甚至是这几年中各种斗争中已爬进贵族阶层但又在斗争中摔下来的第二代贵族，这名女子依稀便是这种出身。颜瑟只是在她进府当天拜见主母时见过一面，因她长得特别美艳，不免落下印象，至于她叫什么名字，那是记不住的了。
颜瑟见她大奇，因为当日新进的下人都是由颜夫人代为女儿安排发付的，稍平头整脸的都被打发去做粗活，即便分配了稍好些的活计，象这种新婢初仆，连个元帅府的规矩都还未能学会，更是绝无可能到主人跟前露面的，这女子却又如何能跑到上房里来近身服侍？
那女子向她行礼，颜瑟且不理会，快步走到床边，瞧见丈夫呼吸平稳悠长，睡得甚是安宁，稍稍宽怀，转头问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立得甚是恭谨，低声答：“奴婢留兰，见过夫人。”
“留兰？”颜瑟蹙眉，“元帅大醉，怎会单只你一人在此服侍？”
这会儿再追根究底她怎么跑到上房来，似显小气，面子上也不大好看，颜瑟干脆不问了。留兰回答：“上房里四位姑娘，今儿只有两位姐姐在，人手不够，才刚元帅爷吐了，织翠姐姐说防着爷醒来肚饿，亲自去吩咐厨下做些清淡的粥汤备着，紫英姐姐则是去换衣裳了，奴婢在这里，只怕元帅爷要个汤水，不敢离开。”
颜瑟的四个大丫鬟，取名暗香、紫英、织翠、凌霜，暗合了梅兰竹菊四种花卉，都是家逢大变后重新买的，因为用得还算顺手，婚后便叫她们上京来，仍然服侍自己。这晚宫宴，她带了暗香和凌霜，上房留了两个，元帅爷大醉归来，一番手忙脚乱人手不够是有的，可再怎么短人手，也不至于叫这新进府的粗使丫头进上房呀。
颜瑟只是沉沉地想着，目光落在留兰手中所执的面巾之上，在她进房前，留兰便是拿热面巾在替桓伊擦拭额头等处。颜瑟伸出手来：“我来罢。”
留兰忙把面巾递给颜瑟，自己去捧了旁边的铜盆，双手端着规规矩矩地立在床前。颜瑟见她举止从容，不慌不忙，忽的目光瞥处，只见留兰足上无鞋，显然，她之前是在床上，听得主母归来急急的跳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
暗香见自家小姐只是打量着留兰百般沉吟，忙从留兰手中接过铜盆端着，一面道：“没你的事了，还不下去。”
留兰福着慢慢退开，颜瑟忽道：“不忙，穿上鞋儿再走罢。”
到了这时，留兰终于有些窘迫，听得暗香冷笑了声，把她一双鞋子踢了出来，她低头捡起了鞋子，无颜再穿，急急跑了。
凌霜最小，一开始还真没注意到这些，但看留兰拿了双鞋子出去，这才气鼓鼓地道：“小姐，她成什么样子啦，服侍主子，服侍主子，怎地服侍到床上去了？”
面巾有些冷了，颜瑟放到铜盆里，重新绞了一把，她在宫中经历了一场悲欢，颇有些心力交瘁，哪曾想回到家中，又有一台似乎是暗潮涌动的大戏？
她慢慢地将面巾覆于桓伊额上，注视着熟睡中依旧波澜不惊的桓伊，低低叹了口气，起手轻摸他的面庞，轻声道：“桓伊啊，我想……要一个孩子。”
有了孩子，那便什么事都没了，从此割绝了君颢的指望，桓伊亦更尊重自己。他很快就要出发打仗去了，只要有个孩子，便能叫他多一份牵挂。
至于留兰，她想，那倒底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桓伊这样一个男人，她难道还能管住他从头到底只得自己一个女人？她也从未这样奢望过，只要她在他的第一位，从而换得半世安宁，那便是劫后大幸。——而那个劫，因君颢所弃而生成的劫，终归是不可逾越的。
烛芯微爆，浮光摇动中，颜瑟不知是否看错了，正在酣眠的桓伊，嘴角流露一丝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