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什么？战场在哪里？
象这类问题，颜瑟以前从未认真思考过。――即使她嫁的丈夫是军人，即使她曾亲手为他穿戴盔甲送他出征，即使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不能抹灭痕迹的人也是由军中起家。
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尘满面，发染霜。拨开前路茫茫黄沙灰雾，到处是奔马如雷，到处是铁甲兵戈，到处是杀伐震天，黑压压的人头，沉甸甸的铁甲。颜瑟还未走下马车，皮肤里已经烙上了战争的铁血气息，她有种奇怪的触动感。
此行据说报与罗遇春元帅之后他大发雷霆，曾再三阻挠，但容华夫人不知用什么方法还是如愿以偿。她们自然不可能是套着两辆马车直接就过来了，而是由五百精兵组成一支不大不小的护卫队，容华夫人那里据说还有不露面的隐身高手。
一行人如今所停留之处，距离真正的战场大约还有几十里地，不过那种烙于空气中的气息已经难以磨灭。这里是事前再三排查过相对安全的距离并约好的地方，稍事等候，将由军中另行派出车马前来引导迎接。
容华夫人由侍女搀扶着步下马车，站在一个小土堆顶上，前面是莽莽苍苍的灌木丛，带有战意的晚风吹拂着柔顺乌发，令她面庞显出几分肃杀之意。
“如今的情况如何？”
“大将军一路以来直破蓟、苏、湜各地叛军，收复约三分之一国土，随后遇上吴兴、太丘等六地联合叛军……”那个胄甲满身的将领恭敬禀道，眼睛里有着崇拜的光，显然大将军这一路发兵追剿已令他们这些人心服口服。
容华夫人不耐烦道：“我问的是现在，谁要你背战功？”
“是。”将领一窒，迅速回答，“在大瘐岭，遇上了定州萧勃，联合叛军十三州全部力量与我军对峙，仗人数优势形成合围。日前北都护桓将军带奇兵杀出，大将军及二十万兵马犹困于中。”
容华夫人微微吃了一惊：“大军三十万出发，一路以来最少有五万左右的损耗，二十万兵马困在军中的话，意味着桓伊仅仅带了五万兵马冲出大瘐岭，对方军力多少？”
“号称百万，据斥候报告准确人数应在七十万以上。”
二十五万对七十万，原本就是个极端不平衡的比例，更何况其中的二十万还失陷于重围，真正能够发挥战力的只有桓伊所带五万而已。容华夫人先前表现得见过大风大浪极度镇静的面容终也透出几分焦虑，玉齿轻咬，心里暗暗恨上了坐镇神川的几个老头子，要不是他们执意不发援军，她也不至于仅带几百精兵就匆忙赶到。
她的能量再大，活动范围再广，也仅仅限于战场以外的地方。之所以不顾一切的赶来，首先是出于对君颢毫不动摇的信心，其次，怕还是为了静静停伫那辆马车里的年轻少妇。――她无法掩饰自己对她的深刻敌意，早在接到战报之际，便定下这个计较：金闺弱质，疆场上风前飘零的落花或许也能成为她适合而凄美的结局。
不过局面的恶劣情况出乎她意料之外，顾不得和颜瑟较劲了，怔怔远眺战场，脑海里纷杂乱呈，无一定念。真正到了战火飞舞的地方，她才明白，原先的想象，真是幼稚。
“那我们，能不能与大将军联系上啊？”忐忑不安的语气，呼风唤雨、长袖善舞的容华夫人还是显露出女子特有的柔弱来。
那名将领摇摇头：“桓将军会派人来接，若非联系上桓将军，末将原也不敢将两位夫人引到此处。”
“不。”容华夫人否决，怎么能够去见桓伊，从而这趟战场之行变作了她为人家亲搭鹊桥的闹剧，同时强烈的惧怕感打倒了她，“他那才五万人马，抵个什么用，我说，……先回去，我说服罗元帅立刻加派援军过来。”
加派援军，这本是千里传报的将士们最初始的建议，罗遇春及其他大臣不知出何用心一意反对，而容华夫人未作争取就自作主张亲自赶来了。战场上瞬息万变，哪里还等得及她这般高车骏马悠哉游哉地再走个来回？
这位先锋将眼里闪过瞬间的嘲讽，苦笑道：“夫人，这时再回去，有点冒险了。”
容华夫人生气道：“冒什么险，我不去前线，不打扰桓将军，反而是回去帮他请救兵，有什么冒险的！”
就怕五百人一行目标不小，已经落到敌方眼里，来得去不得，那将领心中这般想着，但明知夫人对战事一窍不通，如果告知真相，她很可能认为危言耸听，这对他绝无好处。军人的天职是听命行事，他既受这位夫人管辖，也只好由着她的性子行事了。
没想到另一位将军夫人，安安静静躲在车里的颜瑟却出言否决了这个退缩的提议。
“我不同意。”娇弱语音传自车帏之后，“我们冒着风险而来，怎能隔岸观花一触即走？若是如此，事前所费时间、人力与心力就不值一提了。”
容华夫人懊恼冷笑：“你真是天真，战场不容顽笑，假使你留在这，又能出什么力量？”
颜瑟安静道：“既然战场不容顽笑，我们千里迢迢特为赶来，又为的是甚么？”
容华夫人语塞，刚想发作，忽见前方一缕烟尘，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道：“那是什么？是敌兵来了么？”
先锋道：“这里不会有敌兵。”大队人马抵达之前和桓伊取得联系，这个地点是桓伊选定的，安全性值得信任，他仔细张望了会，“想是桓将军派人前来保护夫人。”
容华夫人松了口气，随即想起烦心事来，此一趟急赴战场，她没想到是自己那被誉为战场精灵的情郎遇险，桓伊反而掌握了主动权，这样一来，岂不是被车子里那个女人占据上风？
所来军队果然扯着桓的大旗，约有两三千人，装容齐备，在不熟悉战阵的颜瑟与容华夫人看来，比五百人数量多了不知几倍，更兼人马兼具着战场上刚刚退下来的铁血之气，令人不由自主心惊。
三千人将两辆马车裹入其中，遮得严严实实，但颜瑟还是看到前方烟尘漫天，杀声震耳，她问：“前面还在打？”来接她们的将领明显是对于来迎接两位贵妇人的任务感到不满，冷着一张脸，简短道：“为了掩护你们！”颜瑟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问。
来到军中，颜瑟并未如想象的马上见到丈夫。事实上，她们好象是被软禁起来一般，军中将她们带到一座大帐篷里，就再也没人来，若要出去也被拦住。
是夜她们听了一夜的雨声和厮杀，每一种声音都胆颤心惊得无法成眠。天亮以后，各种各样的声音显得少了很多，天放晴，而两边或许都打累了，倦怠了，在晨光初吐中进入了安静休憩的时间。
一夜没睡好的容华夫人这才恢复几分精神，要求见桓伊，依旧被挡了回来。容华夫人大怒道：“我是大将军的妻子，他桓伊算什么东西，难道大将军被围，他就自己得意起来？”
话说的很重，颜瑟眼睫微微一跳。一位将领模样的男子匆匆走进来，向容华夫人行礼道：“请夫人速往中帐，劝谏桓将军！”
口气很是不对，颜瑟听得心头又是一跳，容华夫人厉声道：“你说什么？”那将领有点气急败坏地道：“桓将军不肯发兵！夫人快随我来！”容华夫人顾不得再问，急急跟那将领出帐，那将领从头至尾未瞧颜瑟一眼，颜瑟提着裙子跟在后面，倒也没人再阻她，隐隐听得两人低声交谈，具体内容听不清楚。
桓伊目前驻军之处并非南萧军的大本营，即使中军大帐也因陋制宜，外面数十名持戟武士，拦住了容华夫人。容华夫人无法入内，急得在外面大叫：“桓伊，桓伊，你给我出来！”
过了片刻，帐门掀处，一个极瘦极高的身影出现，深黑的眼眸从颜瑟那边掠过，最后停驻于容华夫人，微微欠身：“夫人。”
容华夫人银牙轻咬，道：“你是不是很不乐意见到我？”
桓伊道：“沙场上非夫人遨游之所。”
容华夫人尖声道：“遨游？桓将军只怕是私心不愿意见到我来吧？――我来了，才知道你在做什么好事！”
桓伊不作声，而他的眼光再次向着颜瑟扫过去，似乎也是在问她：你呢？你千里迢迢赶来战场，也是来看我做什么？颜瑟很奇异地读懂了这个相处并不长久男子的目光，微之又微地摇首。桓伊的目光微微闪亮了一下。
容华夫人质问道：“我问你，大将军身先士卒为你冲杀出一条血道容你逃生，为何你脱困之后却执意不肯发兵替大将军解围？”
桓伊安静而显得有些凶狠的眼神朝着那名将领一闪：“洪波，是你说的？”
那洪波似有所畏惧，瑟缩一下，随即挺起胸膛：“禀将军，是属下所说！属下所说每一字句皆是真实，将军自脱困以来终日无所事事，坐困愁城，属下等皆无从得知将军下一步安排！”
桓伊轻蔑冷笑：“你没有资格知道。”
容华夫人亮出一面令牌，冷笑道：“桓将军，你倒说说我可有资格？”
桓伊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面定然是代表着无上权威的令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容华夫人厉声道：“哼，有所不受？借口吧，我看你是心怀嫉妒，包藏祸心！”
桓伊不再答理她，回身向帐内走去，吩咐道：“请夫人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