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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文选(7)

常熟许希侠先生尝著《三仁论》,其略曰:“子称‘殷有三仁’,盖深叹殷周之际杀身成仁者之鲜也!三仁者,伯夷、叔齐、比干也。夷、齐求仁得仁,子已言之。至是而以比干之死,谓与夷、齐之死同其仁也。其以微、箕为言者,正以去者、奴者不若谏而死者之千载犹生。使谓微、箕与比干列,则后世大臣或全躯苟活,或奉表劝进,皆可为仁,非先圣所以训世已。微子抱祭器归周,可以谓智,不可谓仁;箕子始被囚,既陈《洪范》,入朝鲜,可以谓义,不可谓仁。若杀身成仁之比干,惟扣马而谏、不食周粟之夷、齐可并论而无愧。世即咎斯言为无征,予则愿从夷、齐于首阳之下。”是论也,作于乙酉七月,则可以知先生之不复求生矣!

先是甲申三月,先生痛北都之变,悲歌当泣,赋诗十章。巡抚都御史祁忠敏公见而叹曰:“许生真国士!先帝求贤若渴,惜吾按吴日,未即荐为国用,俾早有树立。吾负许生,即负国也!”及是岁,留都失守。七月之朔,先生泣祭先祠,戒诸子以“读书淬志,艺术、方外皆可为也,必无堕我先烈!”

居数日,城陷,竞强先生剃发,遂作是论,令义士陈龙威间道上山阴大司马张公。时奸民乘乱,所在焚掠。先生以嫂婴难,奔救于乡。贼见先生全发,遂执之,欲徼功于守帅。先生瞑目大骂,遂被害。张公遣使驰书至,以监国命,授先生兵部职方司主事,则先生已死。公闻之,拊几叹曰:“嗟哉,许生以全发死,可谓不辱君父矣!”

后三十五年,与配陶氏合葬于县之斜桥祖墓;又六年,子本黄以释氏著德莅锡昆山,来乞予铭,且曰:“吾父墓石昔欲一巨公为之文,请命吾母。吾母怒不许,盖需其人有年矣!今以乞君,君必勿辞许,则吾先人皆安于地下。”乃不获谢而按其状,以详其世系、行实。

先生讳士俭,字季约,别字希侠,宫詹石门先生之弟也。先生耕读有隐行,父,封翰林院侍讲,学通文武,教子有法。宫詹虽官禁近,先生自以其文行受当世知,为诸生,举明经。少倜傥好大节,朔望必拜于先师,跪读《孝经》,即旅次不废。尤好《易》,深探程、朱奥义。所与契洽 ,皆当世之名德伟望。有先达为先生世好,或讽执弟子礼,先生正色曰:“吾受先人命,师西溪缪先生,师蓼洲周先生,又安知其他?”先达者,即陶孺人所不许其铭者也。

其居之西偏,为二黄书屋,则素与江上黄介子、城黄陶庵二先生读书谈道处。以故志节日益峻,而才亦益裕。宫詹卒于京邸,子琪有隽才,为蜚语所中,祸且不测。先生闻之,二子病不顾,疾走都下,解其事,奉宫詹丧以归。其平生趋义若,类如此。不幸国步之倾,先生矢以身殉,年仅四十有四。所著有《易纬》若干卷。世皆以“侠”目先生,乃考其经传之学、忠孝之行,盖非徒侠而已。

先生后孺人生一岁,孺人后先生殁二十二岁。子二,长瑶,隐于医;次琬,即本黄,学于释,皆从先生命。本黄,释氏名也,披缁非儒者事,要其所以然者,先生不剃发而死,琬又安能剃发而生?从释则庶几剃发而可无愧先生之死欤?铭曰:

读书求友尚名节,耻蹈厌厌泉下辙。

惜遭天路早颠蹶,但得死所勇咆勃。

虞山片地藏其骨,晶光犹吐千年血。

能使山川产灵物,后之吊者拜荒碣。

一坯一草无毁折,试念先生颠上发。

徐子威六十寿序

予与子威交,盖四十年矣。谓之亲,则不可为亲也;谓之疏,则不可为疏也。未尝无故而往来聚处,未尝片语嘲谑杂于笑言,未尝数数酒食会好相征逐。里几于相望,而恒邈若数十百里,是不可谓亲也。然事之当若何言者,子威谓予必如是言也,已而果如是言;事之当若何为者,予谓子威必如是其为也,已而果如是为。不相要约而隐若有咨诹之契,不相援附而隐若有凭籍之力,心期倡和,常犹合并,是不可谓疏也。意古所谓君子之交“淡以成”者,其道固如斯乎?

夫论交于今日,难矣!交之有道,由于行之克敦;行之克敦,由于耻之能立。耻立而后可以言行,行修而后可以言交。圣门之论士也,曰:行己有耻,不辱使命;曰:称孝称悌;曰言信行果。孝悌,行己之大节也;言行,亦行己之大闲也。孝悌、信果未足以尽有耻之道,而砥砺廉耻者未有不孝悌、信果。然则孝悌、信果正所以观士之有耻者也,而圣门论士又即其所以论交者欤?孝悌、信果,必与有耻不辱者游;而有耻不辱,又岂曰此其出吾次者而不与合志同方也。舍是,则非士之所以为士,即非友之所以为友。故曰:论交,今日之难也。

子威于一切门庭角立、声华驰骛、怀刺望尘、游谈聚议炫鬻之事,概屏弗近。即其群从名位震曜当世,而亦素履自得,退老诸生。其所务者,门内之行之醇备被服,造次之不违谨信而已。推而宗亲忧患之恤,必以诚感;邑里民生征求之困,先事以图。而复不尸名,不任功。广几木榻,终年穷经好古,以造其子弟。窥其户,求其人,类不可得见也。是非屹然植己、以耻为防者,其孰能之?而岂仅为一乡一国之士欤?

予也菰芦匿影,寡当世交。子威生同里,又托通门之好,得早定交,以迄于今,年皆六十。而子威先予一岁固却觞祝,此其不好纷华之襟期固然。顾惟一二知交既不以筐篚壶餐为礼,并废其文辞,又何以为同心之言也。于是敷文叶丈首作歌诗,予亦不揣浅弊,继寿以序。然初不敢为扬厉之言,以重失子威之意,特叙夙昔交情,使复世知予与子威之所以交者,其道固如是也;抑使后之投契定分者,或亦有取乎此也,则未始非寿子威于未有艾也欤。

祭叶二泉文

呜呼!君之年少予二岁,而中表行辈则尊者也。虽属尊者而年比肩随,故与君幼同师学,稍长而各随其父兄同患难,及老而同往来游处悲愉之事者,逮五十年。其交好也,不以戚属,而以友情。不幸而君今殁矣,不二十日三临君丧,哭之辄恸。予素寡泪,于君不自知泪之何从。其致哀也,亦不以戚属,而以友情。盖君没而遐迩疏戚哀之者众,予特于其中一人焉耳。然哭者虽众,而所以哭之要或一二端。其一二端者,皆予之所同也。予虽一人,而所以哭之非特一二端。其非特一二端者,又予之所独也。

君文章峭厉,诗词赡雅,挥洒毫素,龙蛇飞走。古人畏其凌轹,当代奉为宗工。自君没而文采风流倏与俱往焉,可哀也。

往昔金石之刻,秘异之书,珍奇之玩,睹闻苟接,不惮重购远搜,期于必致。自君没而博物好古罕其俦焉,可哀也。

意气倜傥,与世之贤豪冠盖争相投分,履倒辖投,殆无旷日。自君没而缟定交者徙倚而寥落焉,良可哀也。

周急济乏,类为族属倡,而穷交故好辄复经纪其敛葬、婚娶其子弟。自君没而亲朋倚庇待泽者皆望闾而返焉,又可哀也。

邑里备荒赈饥之役,水利财赋之事,靡不悉心筹画,忘劳任怨。自君没而桑梓绸缪之交谁与共焉,更可哀也。

君又少腾才誉,数踏闱门不利,及登荐剡、膺征命,又卒报罢。方慨有文憎命达,而复赍志不禄。即达士大观,要亦深可哀也。

然是数者,皆人之所同哀。而予于君之所哀者,则自予早岁沦废以来,沉忧积中,君固旷爽,又雅乐与骚人怨士友,以予交自羁贯,结契尤深。君傍文庄故第,踵水部馀业,开池馆,治磴。花月之辰,觞咏之会,辄招致予。以宣导其志气,披豁其愠,销沉岁月,不知老至。今而后小有堂前、春及轩下,复何忍忆旧欢、追往事?岂不哀哉!

君施于予者良殷,予效于君者蔑如。友朋之节,忠告为重。君即惟义是谋,而予自顾生平,切切焉抒其胸膈、布其恳款,曾几何事?是不可谓无负于君也。今虽欲冀荛之采,而又何从,岂不哀哉!

太夫人春秋高,都佥君既以禄养,君复板舆娱侍。去年举八十觞,属予为文寿者数四。适遭妇丧,迁延未应。今君迫于大化,奄违膝下,其含痛重泉者必深。而予曾不得以是慰其万一,岂不哀哉!

君止一子汝济,早从予游。君在而且以力学砥行委责于予,君没而予又将谁委?汝济性醇谨,顾年少,予又老,未揆得底学之成、行之立,以不孤君委焉否,能不哀哉!

人所同哀者予悉兼之,予所独哀者莫或分之,而得谓予三临君丧不知泪溢为过情哉?君之殡在小有西偏,予既奠君于此,今又为文以致其哀思。酒之薄,君所素;言之不文,君所素谙:独不复得君一举卮、一寓目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听松图》后记

图中听松者凡十人。率二人坐立为耦,两手踞地按膝,若有所思者,万贞一言;展卷陈笔墨,若苦吟垂就,挥毫有待者,桐城钱饮光澄之也。叶九来奕苞,以子从,倚石指画,使执经问于先生;先生手执如意,危坐而讲论者,朱致一用纯也。又其左二人为张汉章雯、茅康友蕃,谈禅并坐。又其左前后行者,万季野斯同、徐季重开任。季野遇断崖,迷失路,指问季重所欲之者而后进。荫竹林深处,陈列酒果,盘狼戾,一人斟酒挽臂强饮,一人摇手固辞、酣笑为欢者,陈躬一觉先、叶敷文方蔚也。

此十人者所遇不同,要皆嵚崎恬荡放废之士。而九来构半茧园,以自著书悦性。峦嶂多植长松,时时邀此数人听松涛其下,飞觞赋诗。松无大夫之爵命,人不宰相于山中,相与忘形共适,不异餐芝洗耳,致足乐也。

九来恐后者之无传,令汉来冯君作图像之,而属用纯为记,逡巡未逮。后见南昌彭躬庵士望已有《记》,意可不复作。无何而汉章最先没,次康友,次季野,躬一且以病废。昨岁首春,而九来复奄弃矣。俯仰今昔,不胜存亡之感。而风清月白,松声之谡谡如故,其益不能为怀也。叶生汝济复请题,因继躬庵于邑作《后记》。亦见予于九来,既以半茧为西州,足迹不忍辄过,而聊以是为墓剑之挂云尔。

二万宁波人,康友青浦人,馀皆昆山人;汝济即问业于用纯,九来子也。丁卯四月记。

题西庄陈先生画梅册

西庄先生,昔与先节孝素友善,而尤与先舅氏仁节先生数相往来,以居相近也。

用纯少时,亦于先舅氏斋尝遇先生,布袍皂帽,苍颜修髯。终日凝坐,谈论曾无疾言愠色;即甚喜,亦不至噱。触物感兴,动成诗章,出入陶、白,怡然自得。雅好画梅,求者辄与不吝。又善鼓琴,瓶无储粟,囊无完褐,当其困乏,即一抚弦命操,以谢妻子而已。

西庄,其别业,在吴淞江西。荒畦数亩中,仅老屋三楹,环以广池,几与世隔。用纯尝一过之,先生已不复居,正不胜“所谓伊人”“在水中央”之慕也。康节诗云:“当中和天,同乐易友,吟自在诗,饮欢喜酒。”先生之酒,多不过东坡三蕉叶,然亦非所不乐,故于康节四者有其三。顾独晚丁世乱,而不得遭中和之天,是则先生之不幸也。

近叶征君奕苞修辑邑志,用纯令为先生作传,列之《隐逸》。盖先生为邑诸生,早弃去,故于斯世尤不见有去就之节,良可尚已,而不知征君果为立传与否。先生姓陈氏,名兰征,字猗之,号西庄,昆山菉葭镇人。丁卯十月,其孙某请题画梅,因附识之;亦以见吾生犹及睹先生长者之风,盖不胜今昔之感云。

游西金山小记

余欲游西金山,朝宗放棹,并邀兰石、绳武、观三、德焕、诚儿偕行。观三、德焕欲访次程、灵昭,余因并过次程许。留饭过,从季子祠步至西金山,朝宗已携酒馔以待。

其地有石磴参差,延袤不下数百武,俯瞰太湖。使在灵岩、虎阜之间,岂容淹晦于丛蒿荒壤若此也?相与拂苔坐少顷,分席把酒。山衔落日,水泛明霞,渔帆远近,烟岚出没,观湖胜致,不胜赏心。

已而冥色催归于波际,莺声送客于林端。同游各别,余与兰石诸君仍鼓而返。平湖如掌,繁星满空,醉者高谈,醒者静听,而不觉舟已次岸矣。

游西洞庭山记

古今来赏叹西洞庭山者不容口。予在东山五载,相距不半日程,独未褰裳一往。每逢人问:“曾游西山否?”对曰:“未也。”则面若欲然。

戊辰之岁十月四日癸卯,朝宗席生为予具舟舆、集宾从,先期装。候晨将发而箕毕作,好似故抑游兴之勇,而又不欲于快游之际来败人意也。五更风雨交作,越宿乃放棹。同游者赵子伟、席素民二翁,许既受、吴楚山二君,朝宗及予子导诚,凡七人。而朝宗之伯氏献臣,以适忧采薪不与。

初次镇下,步上洞山,市民舍,栉比而居。从檐隙林端,瞥见奇峰乱石,蜂攒猬簇,便已诧为异观。及至林屋,有王文恪公“第九洞天”、赵凡夫山人“左神虚幽之天”题于石。洞口可舒顶,踵不数武,便须俯身帖地而入。予怅不能,与子伟、素民登其巅;既受、朝宗、导诚则挈二三从者,短衣蒯屦,秉烛求道,达“隔凡”,意甚勇之。予方披冒枳棘,从石丛中奋步。楚山亦自后至,携予手行。其石千形万状,莫可拟肖。子伟指示其尤胜者为曲岩,欹整参错,俯仰迭承,削立千寻,横穿百道。范文穆公记其来游月日,想见为昔贤赏心处。

复别从石丛中步下,有题为“伏象岩”者,书法遒健,惜忘其名。闻昔有杜氏构园于此,二石绝似大象,此当是也。复有大字刻石曰“玩花台”,想亦其园中物。及既下,则见游于洞者。中皆泥淖,少入胸背,并已沾,且便眩瞀,遂出。从人或扑取洞中蝙蝠,此时所入较深。王凤洲司马谓林屋不能强入轻趋,少年亦罕至隔凡。其信然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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