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睡得正香,梦里面隐隐约约地看到贾琏的身影,坐在窗台边看书,她想唤,却又不敢,只是远远地看着贾琏。
“醒一醒,快醒醒。”
鸳鸯被人推醒,睁开眼睛,见平儿站在面前。平儿笑道:“好啊,原来你在这里偷懒呢,可被我逮到了。”鸳鸯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说道:“难道你不累吗?这几天可把我累坏了。”平儿道:“我自然也是累的,但不敢偷偷地睡觉。你可以醒了,二奶奶要去老太太那里吃晚饭,我们快走吧。”
凤姐已经起身,诗儿和福儿正帮她梳头。鸳鸯在门口站了,又是一个哈欠。平儿打了她一下,冲她瞪了瞪眼睛,然后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一时凤姐打扮好了,带着丫鬟们往贾母的院子去。
贾母处甚为热闹,邢夫人、王夫人、元春、迎春、贾珠等人都陪在贾母身边说话,贾母抱着宝玉坐在那里,笑呵呵地逗着宝玉玩。凤姐走进去,笑道:“我来晚了,让大家久等。”贾珠转过头来,笑道:“不晚,饭菜还没摆下呢,你来了,正好赶上吃饭。”凤姐在贾珠身边坐了,笑道:“就是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可巧我来了就能吃上饭,这晚饭呀,倒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贾母道:“这几****跟你婆婆在东府料理事务,想必也累了,我今天请你吃好东西。”凤姐笑道:“还是老太太疼我。那我就多谢老太太啦。”
邢夫人在一旁听了,心里不快,想道,什么叫“还是老太太疼你”,你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说我这个做婆婆的不疼你了。俗话说言着无心,听者有意。明明是不相干的话,让小心眼的人听去了,私自琢磨半天,非要品出个恶意不可。邢夫人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添了个不痛快,心里如同锥子刺痛,冷笑了一声,开口说道:“老太太也太宠着他们几个晚辈了。琏儿媳妇不过是跟着我去东府坐了坐,又没做什么事情,哪里就累着她了?”
凤姐听了这话,脸气地发白,抿紧了嘴,不吭声。王夫人瞥了邢夫人一眼,目光冷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贾母低下头,哄着宝玉,不去搭理邢夫人。邢夫人见自己的话说出来惊不起半点涟漪,更添了几分闷气,一赌气,非要闹起几片水花不可,便又说道:“这次去东府帮忙,前前后后只有我一个人操劳。她只顾着享闲不说,还总是发小姐脾气,使唤这个使唤那个的。我倒不是嫌她给我添乱,只是让外头的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家没规矩。她在外面是这个样,回到家里还要跟琏儿闹矛盾,琏儿怕她,不得不在外头躲了,这可怜的孩子是有家都不敢回。”
鸳鸯没有想到邢夫人竟然会扯出这样的谎来,她在门外往里张望了一下,见凤姐垂着头,眼泪噙着泪。鸳鸯知道,若是说别的,凤姐还能忍,一旦说道贾琏,凤姐便心痛了。鸳鸯同情凤姐,心里着实讨厌邢夫人,实在是忍无可忍,也管不了那么多,大步走进贾母的屋子,对贾母说道:“老太太,大太太的话可信不得。”
屋里的人都被鸳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这个小丫鬟居然敢突然跳出来说话。邢夫人喝道:“哪里来的小丫头?得了失心疯吗?还不快轰下去。”鸳鸯道:“大太太已经不认识我了吗?这些日子我一直都跟着二奶奶,替大太太跑前跑后,料理东府的事务,大太太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邢夫人道:“这两府里这么多丫鬟,我哪里记得住你。”鸳鸯道:“大太太自然是记不得我的。上次大太太不是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记得了么。若说得失心疯,倒是大太太更有症状,可否请给大夫来瞧瞧,若没失心疯,痴呆之类的症状是少不了的。”邢夫人跺脚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就由着这个丫头这样奚落我吗?还不快把她拉下去。”邢夫人的两个丫鬟走上前来,拉住鸳鸯的胳膊往外走。
鸳鸯挣脱了,走上前去,对贾母说道:“老太太,请恕我失礼。这些日子,在东府料理事务的是二奶奶,大太太坐享其成不说,还尽数落二奶奶,我实在看不下去,所以才想替二奶奶说句公道话。”邢夫人道:“你胆敢当着老太太的面扯谎。”鸳鸯道:“究竟是谁扯谎,老太太自有公断。大太太,既然你对东府的事这么上心,我问你,你是怎么安排那些婆子媳妇丫鬟们的?倒茶的有几人?管茶饭的有几人?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的有几人?随起举哀的又有几人?杯碟茶器、酒饭器皿是谁管?监收祭礼是谁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又是谁管?”
邢夫人一时答不上来,只觉得屋里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背脊凉凉的,竟是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愤愤地想,眼前这个小丫鬟实在是可恶,原本已经结了的事,非得翻出来。邢夫人不想自己先奚落了凤姐,所以才引来鸳鸯的反驳,只是一味地愤恨,觉得是凤姐支使丫鬟给她没脸。一时之间气血涌上来,满脸通红,恼羞成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鸳鸯的脸便是一记耳光。
鸳鸯被打倒在地,左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痛。抬起头,见邢夫人扬起手,还要再打下来,不由得闭了眼睛。
没有再挨耳光。鸳鸯睁开眼睛,见贾珠挡在她的面前,抓住了邢夫人的手。贾珠背对着鸳鸯,鸳鸯无法看清他的脸,不知他此时是何样神情,只听得贾珠的声音:“婶子,实在是对不住,我看不得这样待丫鬟的。”贾珠的声音虽然不响,但沉着坚定,又透着几分和气。
王夫人在一旁喝道:“珠儿,你真是没大没小,怎么可以这么做。”贾珠放开邢夫人的手,向邢夫人躬身行礼,口中称道:“珠儿给婶子道不是了,还望婶子能够看在珠儿无知的份上原谅珠儿。”
凤姐急忙走过去,扶了鸳鸯起来,见鸳鸯的脸颊红肿,不由得落下泪来。平日里,凤姐对邢夫人万般忍耐,一来是因为邢夫人是她的婆婆,待长辈必须谦恭,二来是因为邢夫人所说的不过是关乎她自己的话,她还能忍受。但今日,邢夫人越说越过分,不但扯到贾琏,触及凤姐心底的最痛,还伤害到凤姐身边的丫鬟。凤姐咬了咬嘴唇,几乎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
邢夫人揉着自己的手腕,方才贾珠太大力,使得她的手腕很疼,刚想说什么,却见凤姐撇了鸳鸯,径直走过来。邢夫人心虚,往后退了一步。凤姐只是冷冷地瞥了邢夫人一眼,没有理睬她,走到贾母的面前跪下,说道:“老太太,我有话要禀告。”
贾母看见这一幕,气得发颤,说道:“你们几个眼里还有没有我?我还没死呢,你们就敢当着我的面这么大吵大闹,若我死了,不知会是什么样。”屋子里的人都垂了头,不敢出声,只有宝玉依偎在贾母的怀中,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老祖宗会长命百岁,不会死的。”其他的人听了,想笑,但见贾母盛怒,也都不敢笑,只得忍了。贾母抚摸着宝玉的小脸,说道:“还是我的宝玉最乖。”
凤姐道:“老太太,你且听我说……”贾母打断了凤姐的话,说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你跟我来。”说着,把宝玉交给奶娘抱了,自己扶着玻璃的手站起来。凤姐只得站起来,跟在贾母的身后,往内室去。贾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指着鸳鸯道:“你,也跟我过来。”
鸳鸯不知贾母会如何发落她和凤姐二人,只得同凤姐一起,跟在贾母的身后,往内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