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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刘观堂读赦诗

绍兴己未,金人归我侵疆,曲赦新复州县,赦文曰:“上穹开悔祸之期,大金报许和之约,割河南之境土,归我舆图;戢宇内之干戈,用全民命。”大酋兀术读之,以谓不归德其国,明年,遂指为衅,以起兵复陷而有其地。后二年,和议成,秦桧惧当制者之不能说虏也,以孽子喜及其党程克俊补鳌。故其文曰:“上穹悔祸,副生灵愿治之心;大国行仁,遂子道事亲之孝,可谓非常之盛事,敢忘莫报之深恩。而况申遣使轺,许(光宗庙讳)盟好,来存殁者万余里,尉契阔者十六年。礼备送终,天启固陵之吉壤;志伸就养,日承长乐之慈颜。”于是邮传至四方,遗黎读之有泣者。蜀士刘望之作诗曰:“一纸盟书换战尘,万方呼舞却沾巾。崇陵访沈空遗恨,郢国怜怀尚有人。收拾金缯烦庙算,安排钟鼎诵宗臣。小儒何敢知机事,终望君王赦奉春。”时语禁未大严,无以为风者。望之有集自号《观堂》,它书多滔秦,所谓奉春,竟不知指何人也。

○部胥增损文书

先君之客耿道夫(端仁)为余言,其姻张氏,不欲名,淳熙间,尉广之增城。有黠盗刘花五者,聚党剽掠,官司名捕,累载弗获。一日,有告在邻邑之境民家者,民素豪,枳关环溪,畜犬狞警,吏莫敢闯其藩。张欲躬捕,弓级陈某者奋而前曰:“是危道,不烦亲行,我得三十人饶取之。”使之往,信宿而得。鞫其橐侣,凡十余辈,散迹所往,咸絷而来。赃证具,以告之县,于法应赏矣。先是张以它事忤令,盗之至,令讯爰书,以实言府,张以非马前捕不应。令将论报,张乃知之,祈之椽史,咸曰:“案已具府,视县辞而已,事且奏,不容增。”府尹适知已,又祈之,亦弗得,自分绝望。又一年,秩满买舟如京,过韶,因谒宪台。坐谒次,有它客纵谭一尉事,适相类,漫告之。客曰:“是不可为,然于法情理凶虐,尝悬购者,虽非躬获,亦当免试,或循资,盍试请一公移,傥可用。”张方虑关升荐削不及格,闻之大喜,遂白之宪。宪命以成案录为据付之。至临安,果以初筮无举员,当入残零,张良窘。偶思有此据,以示部胥,胥视之色动曰:“丐我一昔,得与同曹议。”居二日,来邀张至酒家剧饮,中席谓之曰:“君欲改秩乎!”张错愕不敢谓然。胥曰:“我不与君剧,君能信我,事且立办。”诘所以,笑不答,遂去。明日,复至其邸。张疑未泮,出谋之道夫,道夫曰:“胥好眩诩,志于得钱,然亦有能了事者。不可信,亦不可却,盍为质而要其成。”张归,胥又来,则曰:“君不深信我,我请毋持钱去,事成乃见归。”许诺,索缗二千,酬酢竟日,以千缗成约。张贷其半千道夫,同缄识于霸东周氏,两月不复来,顾以为妄,相与深咎轻信,徒取忄曷日。忽夜三鼓有扣门者,乃胥焉,喜见眉睫,曰:“幸不辱命。”文书衔袖,取观之,则名登于进卷矣。张大骇,旦,质之左铨,良是,三代爵里皆无讹。又扣之省闼,亦然,以为自天而下,然终莫测其繇也。欣然畀谢赀,又厚以馈而问其故,胥不肯泄曰:“君第汔事,何庸知我。”既而班见如彝,得宰福之永福去,亦自不言。惟道夫知之。先君为侍左郎,道夫在馆,因密访其事。盖胥初得宪司据,见所书功阀,皆曰:“增城县尉司弓级陈某,获若干盗。”因不以告人,夜致之家,于每司字增其左画曰同,则如格矣,笔势纤无少异,同列不之觉。征案故府胥,亦随而增之,但时矫它曹夤缘之命促其行,委曲遮护,徒以欲速告,迄不下元处而赏遂行。刻木辈舞文,顾赇谢乃其常,盖未有若此者。以此知四选蠹积,盖不可胜算,司衡综者,可不谨哉!

○看命司

中都有谈天者,居于观桥之东,日设肆于门,标之曰“看命司”,其术稍售。其徒憎之曰:“司者,有司之称,一妄庸术,乃以有司自命,岂理也哉!”相与谋讼之,一人起曰:“是不难,我能使之去。”旦日徙居其对衢,亦易其标曰“看命西司”,过者多悟而笑,其人愧赧,亟撤不敢留。伎流角智轧敌,乃有谕于不言者,亦可谓巧矣,书之以资善谑。

○宣和服妖

宣和之季,京师士庶竞以鹅黄为腹围,谓之腰上黄;妇人便服不施衿纽,束身短制,谓之不制衿。始自宫掖,未几而通国皆服之。明年,徽宗内禅,称上皇,竟有青城之邀,而金虏乱华,卒于不能制也,斯亦服妖之比欤!

○安庆张寇

两淮自开禧抢攘之后,惟舒仅全。嘉定己巳,岁氵存饥,溃兵张军大煽乱,始犯桐城。掠寓公朱少卿(致知)之家,颇得民马,益合亡命,两夕而浸多,遂鸱张闯郡。太守林(仲虎)弃城遁。入自北门,至于逵路,号于邦人曰:“凡吾之来,将以为父兄子弟,非有掠夺之心也,谨无捐而居,无弃而业,无婴我兵锋。”于是逃者稍稍抱马足乞生,贼亦弗杀。至谯门,立马视楼扁,四顾曰:“我射而中安字之首点则入,不然舍去。”一发中之,登郡厅,大发府库以予民,翕然争趋。惟尸胥魁一人,曰:“是舞文而虐吾民者,相为除之而已。”即日去屯潜山,营于真源宫,将大其所图基以裒兵。会有诏池阳兵千捕他盗,偶遇之,踵而登山,贼不虞其至之速也,颇惧。时官军未知贼众寡,莫敢先入,环而守之。贼计穷,越山而跳,絷道流而夺其巾衣,伪为进逸者,告于官军曰:“贼众方盛,宜少须。”军士不之疑,皆趣使去。已而帜矗木间,马嘶庑下,钲鼓刁斗,堂答四发,益信其有人。将谋于军曰:“贼在内,徒株守无益,焚其宫,是将焉往?”是日风盛,百燎并举,徒闻号呼,而竟莫有出者。宫既荡尽,以为贼亦灰矣,亟奏功。朝廷初闻仲虎失守,亟诏池出兵,继得扑灭之报,将第赏。而张军大乃自望江劫二舟,载所获妇女,浮江而下。至建康,登层楼,挥金自如,一饮而费二十万。察奸者疑其为,执讯得实,乃知焚死者多絷留之黄冠也。狱具,肆于市而尼前赏,舟中多衣冠家人,递牒送其所居。真源无孑遗,其徒适有游方者归,旋理瓦砾,为复营计,今尚未完。匹夫奋草莽,凶岁常事,然骤得一郡,即市恩忍杀,其志盖不浅;脱身烟焰,智足周身。卒以所嗜败,此亦天网之不可逃者欤!

○阳山舒城

建炎航海之役,张俊既战而弃鄞,兀术入之。即日集贾舟,募濒海之渔者为乡导,将遂犯跸,而风涛稽天,盘薄不得进。兀术怒,躬命巨艘,张帆径前,风益猛,自度不习舟楫,桅舞舷侧,窘惧欲却而未脱诸口也。遥望大洋中,隐隐一山,顾问海师此何所,对曰:“阳山。”兀术慨然叹曰:“昔唐斥境,极于阴山,吾得至此足矣。”遂下令反棹。其日,御舟将如馆头,亦遏于风,不尔几殆,盖天褫其魄而开中兴云。龙舒在淮最殷富,虏自乱华,江浙无所不至,独不入其境,说者谓其语忌,盖以舒之比音为输也。

○宸奎坚忍字

光尧既与子孝爱日隆,每问安北宫,间及治道。时孝宗锐志大功,新进逢意,务为可喜,效每落落。淳熙中,上益明习国家事,老成乡用矣。一日,躬朝德寿,从容宴,玉音曰:“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而已。”上再拜,请书绅,归而大字揭于选德殿壁。辛丑岁,将廷策多士贡名者,或请时事于朝路间,闻其语而不敢形于大对,且虑于程文不妥帖,仅即其近侣为主意,或曰持守,或曰要终。既而御集英胪唱,宰执进读,独有一卷子首曰:“天下未尝有难成之事,人主不可无坚忍之心。”上览而是之,遂为第一,盖亲擢也。周伯兄常诵此事,谓凡文字,明白痛快当如此,余闻于其客刘达夫。

○何处难忘酒

自唐白乐天始为《何处难忘酒》诗,其后诗人多效之。独近世王景文(质)所作,隽放豪逸,如其为人。余得其四篇,曰:“何处难忘酒,蛮夷大不庭。有心扶白日,无力洗沧溟。豪杰将斑白,功名未汗青。此时无一盏,壮气激雷霆。何处难忘酒,奸邪大陆梁。腐儒空有郦,好汉总无张。曹赵扶开宝,王徐卖靖康。此时无一盏,泪与海茫茫。何处难忘酒,英雄太屈蟠。时违聊置畚,运至即登坛。《梁甫吟》声苦,干将宝气寒。此时无一盏,拍碎石阑干。何处难忘酒,生民太困穷。百无一人饱,十有九家空。人说天方解,时和岁自丰。此时无一盏,入地诉英雄。”景文它文极多,号《雪山集》,大略似是。余又读王荆公《临川集》,亦有二篇,其一篇特典重,曰:“何处难忘酒,君臣会合时。深堂拱尧舜,密席坐皋夔。和气袭万物,欢声连四夷。此时无一盏,真负《鹿鸣》诗。”二公同一题,而喑呜叱咤,一转于俎豆间,便觉闲雅不侔矣。余尝作一室,环写此诗,恨不多见云。

○见一堂

孝宗朝尚书郎鹿(何)年四十余,一日,上章乞致其事。上惊谕宰相,使问其繇,何对曰:“臣无他,顾德不称位,欲稍矫世之不知分者耳。”遂以其语奏,上曰:“姑遂其欲。”时何秩未员郎,诏特官一子,凡在朝者,皆诗而祖之。何归,筑堂扁曰“见一”,盖取“人人尽道休官去,林下何尝见一人”之句而反之也。何去国时,齿发壮,不少衰,居二年,以微疾卒。或较其积阀,谓虽居位,犹未该延赏,天道固有知云。所官之子曰昌运,余在故府时,昌运为左帑,尝因至北关送客,吴胜之为余道其事,今知连州。

○义俞传

吾乡有义俞事甚奇,余尝为作传曰:“义俞者,九江戍校王成之铠骑也。成家世隶尺籍,开禧间,虏大入淮甸,成以卒从戎四方山,屡战有功,稍迁将候骑。方淮民习安,仓卒间,虏至而逃,畜孽满野。成徇地至花靥,见病俞焉,疥而瘠,骨如堵墙,行逐水草,步且僵,乌鸢啄其上,流血赭髀,莫适为主,絷而得之。会罢兵归,饲以丰秣,几半年,肤革仅完,毛而彡复生。日置之槽枥,然与群马不相顾,时一出系庑下,顾景嘶鸣,若自庆其有所遇,成亦未始异之。牙治在城陬,每旦与同列之隶帐下者,率夜漏未尽二刻,骑而往。屏息庭槐下,执挝候晨,雁鹜行立,俟颐指尽,午退以为常。马或贼{艹尔}不任,相通融为假借。一日,有告马病,从成请俞往。始命鞍,是鸣人立,左右骧拒不可制,易十数健卒,莫能孰何。乃以归之成,成曰:‘安有是!’呼常驭羸卒持来,则帖耳训服如平时,振迅通衢,磬控缓亟无少忤者。自是惟成乘则受之,他人则复弗受。虽日浴于河,群马皆裼而骑,相望后先。俞之驭者,终莫敢窃睨其膺鬣,稍前即噬啮之,军中咸指为驽悍,摈弗啮。嘉定庚午,峒寇李元砺,盗弄潢池,兵庚符下,统府调兵三千人以往,成与行。崎岖山泽,夷若方轨,至吉之月余,寇来犯龙泉栅,成出搏斗四五合,危败之矣,或以钩出其腋及而队死焉。官军亟鸣钲,俞屹立不去,踯躅徘徊,悲鸣尸侧。贼将顾曰:‘良马也。’取之。元砺有弟,悍很恃执,每出掠,率强取十二三。适见之,色动曰:‘我欲之。’将不敢逆,遂试之,蹴躅进退,折旋良惬,即不胜喜,贮以上厩,煮豆粟,濯泉翦,用金玉为铠,华チ沃续,极其鲜明,群渠皆酾酒来贺。辎重卒有为贼掠取者,知之,曰:‘俞他日未当若是,彼畜也而亦畏贼耶!’窃怪之。于是日游其俞于峒峡间,上下峻坂,无不如意,恨得之晚。思一快意驰骋,而地多阻且不可得。后旬浃,复犯永新栅,官军闻有寇至,披鹿角出迎击。鼓声始殷,果乘俞以来,俞识我军旗帜,亟驰。贼觉有异,大呼勒挽不止,则怒以铁槊击之,胯尽伤。俞不复顾,冒阵以入,军士识之者曰:‘此王校之俞也,是异服者必其酋。’相与逐之,执以下,讯而得其实,则缚以徇于军,曰:“得元砺之弟矣。”噪而进,贼军大骇,军士勇跃争奋,遂败之。急羽露书以出奇获丑闻,槛送江右道,朝廷方患其跳梁,日俞吉语,闻而嘉之,第赏有差。众耻其功之出于马也,没俞之事,俞之义遂不闻于时。居二日,俞归病伤,不秣而死。稗官氏曰:‘孔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今视俞之事,信然!夫不苟受以为正,报施以为仁,巽以用其权,而决以致其功,又卒不失其义以死,非德其孰能称之也。彼仰秣而恋豆,历跨下而不知耻,因人而成事者,虽有奔尘绝景之技,才不胜德,媲之驽骀,何足算乎!余意君子之将有取也,而居是乡,详其事,故私剥取著于篇。”

○凤凰弓

郑华原(居中)在宥府,和子美(诜)知雄州,尝以事诣京师,召与语而悦之,遂荐于徽祖。敷奏明鬯,大契宸旨,进横阶一等,俾还任。诜因上制胜强远弓式,诏施行之。弓制实弩,极轻利,能破坚于三百步外,即边人所谓“凤凰弓”者。绍兴中,韩蕲王(世忠)因之稍加损益,而为之新名曰“克敌”,亦诏起部通制,至今便焉。洪文敏《容斋三笔》谓祖熙宁神臂之规,实不然也。诜知兵,尝沮伐燕之议,以及于责;北事之作,未及用以死,盖两河名将云。

○大小寒

韩平原在庆元初,其弟仰胄为知阁门事,颇与密议,时人谓之大小韩。求捷径者争趋之。一日内燕,优人有为衣冠到选者,自叙履历材艺,应得美官,而留滞铨曹,自春徂冬,未有所拟,方徘徊浩叹。又为日者弊帽持扇过其旁,遂邀使谈庚甲,问以得禄之期,日者厉声曰:“君命甚高,但于五星局中,财帛宫若有所碍。目下若欲亨达,先见小寒,更望成事,必见大寒可也。”优盖以寒为韩,侍燕者皆缩颈匿笑。余忆庆元己未岁,如中都,道徽之祁门,夜憩客邸,见壁间一诗,漫味语意,乃天族之试南宫者所作,其辞曰“蹇卫冲风怯晓寒,也随举子到长安。路人莫作亲王看,姓赵如今不似韩。”旁有何人细书八字,墨迹尚新,但云“霍氏之祸,萌于骖乘”而已。余谓优语所及,亦一骖乘也。蒙其指目者,反懵然若不少悟,何耶?

○赵良嗣随军诗

赵良嗣既来降,颇自言能文,间以诗篇进,益简眷遇,至命兼官史局令,《续通鉴长编》重和元年十二月丁未,推修《国朝会要》,帝系、后妃、吉礼三类赏,良嗣实窜名参详,与转一秩焉,亦可占其非据矣。后既坐诛,其所自为集凡数十卷,时人皆唾去不视,荡毁无收拾者。余读《北辽遗事》,见良嗣与王钅至使女真,随军攻辽上京城破,有诗曰:“建国旧碑胡月暗,兴王故地野风乾。回头笑向王公子,骑马随军上五銮。”上京盖今虏会宁,乃契丹所谓西楼者,实耶律氏之咸、镐、丰、沛。犬羊固不足恤,而良嗣世仕其国,身践其朝,贵为九卿,一旦决去,视宗国颠覆殊无禾黍之悲,反吟咏以志喜,其为人从可知也。纵有名篇,正亦不足录,况仅止尔耶!五銮乃上京殿名,保机之故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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