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悄然降临了。京城内外一片白茫茫的肃然。一重又一重的屋銮檐宇全都银装素裹被大自然重新装饰过,令人叹为观止。假如真的有天宫,想来也不过如此。
极致的雪景激发了皇上赏雪的兴趣,张太英赶忙取了锦缎细绒的金黄莽纹棉袍追出去,后边还有个小太监跑上前,边跑边撑开了一把油纸伞。
皇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在雪地里,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幸亏张太英眼疾手快,快步上前解除了危机。
皇上突然哈哈大笑道,朕和三弟小时候不知在这雪地里摔过多少回,那时真是好啊,心里就只有玩耍这么一回事。如今长大了,这里装的事情太多,不堪重负啊。皇上手握成拳放在胸口。
这个小惊险使皇上突然想到苦守边防的将士:同样的雪景,他们是没有心思欣赏的吧,一面忍受严寒,一面还需严防谨守外族的侵犯。皇上悲天悯人的情怀油然而生在胸中激荡,于是吩咐张太英,传朕口谕,令兵部尚书丁婴明日启程前往全国各边防岗哨慰问守边将士,不必上早朝了,早点准备,告诉他,多带御寒的衣物,多带些蔬菜和肉。
张太英答应着正欲离开,却见皇后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一步一摇迎面走来,身旁一个搀扶,身后三个,一个撑着油纸伞,一个双臂向前似乎托举着什么物品,另一个垂首紧跟在皇后身后,似乎时刻预备着皇后滑倒时上前救助。在一片白茫茫的背景下,这一群人的出现,十分抢眼,皇上目不转睛地瞧着皇后走到跟前,看着她的身子低下去行礼,上前躬身拉起她的手。
皇后一个眼色,身后怀抱物品的宫女双手一抖,银狐皮袍迎风展开,夹着风雪落到了皇上肩头。
皇后道,天儿冷了,皇上要保重龙体,臣妾特意命人找出来这件银狐皮披风给皇上送了来。说来奇怪,去年下雪的时候臣妾命人找这件皮袍,太监宫女都说没找到,臣妾想他们定是怕麻烦没有仔细寻去,今年怎么就翻腾出来了呢。宫女太监们不识货,竟然将这样珍贵的物件压在箱底,臣妾刚才仔细查验过,到底是好东西,并没有损害。三王爷那件听王妃说去年就送了人,也不知给了谁……
皇后兀自说着,不曾察觉皇上的脸色自看到皮袍展开的那一刻已经变了。一口鲜血从皇上口中喷涌而出,雪地上骤然盛开了朵朵艳丽的红梅。皇后、张太英,跟随皇后同来的宫女个个吓得脸色惨白。
太医们都赶到偏殿为皇上诊治,宫中三个资历最老的太医挨个诊脉聚在一起会诊,都说,从脉象上看,似乎并无大碍。
有人说,问问当时在场的皇后和张公公吧,也许是什么事情刺激了皇上,我们也好对症下药。
张太英道,当时皇上确实说了一些话,老奴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后道,皇上龙体要紧,有话但说无妨,宫中的记事监还不是什么都要写下来。
张太英道,初始皇上心情非常好,开心地笑着,还说了和三王爷小时候玩雪的事。
皇后道,后来呢?
张太英道,接着皇后娘娘您就来了。
皇后不满地瞪了张太英一眼。
张太英突然跪下来道,娘娘恕罪,老奴有句话要说。当时皇后娘娘送来那件皮袍,皇上披上之后,就变了脸色,奴才看着,皇上全身都不自在。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皮袍有问题?!皇后怒目横斜,厉声喝道。
太医道,皇后息怒。
皇后转而说道,既然这样,就请太医们检验皮袍吧,也还本宫一个清白。
郑勃上前躬身行礼,道,娘娘息怒。且不论皮袍是否有问题,我们都是为了皇上龙体安康无恙。
皇后也觉自己反应太过,说道,郑太医言之有理,是本宫多虑了。
出于职业习惯,望闻问切都上了,太医们似乎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太医们凑在一起嘀咕一阵,然后回道,皇后娘娘,臣等查验过,皮袍没有问题。
皇后道,你们的意思是你们也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了吗?
太医们统统跪地,齐呼,臣等无能。
皇后叹口气道,都退下吧。
皇上卧在床上,身体岿然不动,思绪却风起云涌。他想着在帐篷里亲手为李安宁披上皮袍,仔细端详她熟睡时恬静的侧脸;盛安县陋室里的隐隐告白;私苑里久别重逢却不得不压抑在心底的喜悦……回忆里都是两个人,拥有这些回忆的却只有皇上自己。回忆没有重量,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王爷那件听王妃说去年就送了人,也不知给了谁……皇后略带戏谑的话语,这时候突然迸进脑海。
三王爷!!
皇上突然想到自己送出去的东西竟然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来,那么身边肯定隐藏着替三王爷办事的人,皇上的心骤然一紧。难道三弟会为了李安宁对朕动手?
张太英!皇上喊道。
张太英一个激灵,赶紧跑过去伺候。
皇上慢悠悠地说道,朕让丁婴巡边的口谕还没下达吗?
张太英道,皇上恕罪,奴才这就去!
不必了,朕明天在朝堂亲自宣布!
张太英答应一声,接着说道,皇上,三王爷听说您生病了,特来进宫探望。
皇上沉思片刻,道,就说朕已经睡了,让他自便吧。
李安宁也被漫天的大雪吸引出来赏雪,她伸手托住偶然落入掌心的轻灵洁白之物,手心的温度很快将它们化为晶莹的水珠,凉沁沁的。
工地变得有些泥泞,今日有工匠摔倒骨折,李安宁令人在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刨花木屑。此刻她走在这金黄色的地毯上,脚下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窸窸窣窣的声响。
昨天刚出宫见了母亲一面,这次从盛安县回来,母亲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话也变少了。之前每次相见,母亲都有一番叮咛嘱咐和训诫,这次只慈爱地端详她良久,淡淡说了几句照顾好自己的温情话。她的眼眶一热,泪水慢慢涌上来。
碧玉和希儿说老夫人在盛安县听说李安宁连夜入宫伴君左右就变得沉默了。而且经常自言自语,细听也就念叨一句:都是注定好了的,注定好了的。
心有旁骛,脚下便没了主张,一个趔趄,她人已经趴在落满雪花的刨花上,眼里积攒了泪水如决堤的江河,喷涌而出。与其说是雪滑摔倒,不如说是李安宁转移伤痛的“苦肉计”。她的心里太苦了,无处倾诉,只好借助外部的伤痛发泄出来。此刻,无人的工地,正是她恣意发泄的安全地带。她便毫不遮掩地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起来。为她多舛的命运和纠缠不清的感情。
三王爷看到这一幕,感同身受,也红了眼眶。既想上前安慰又怕打扰她。哭声小了,他缓缓走近,将她扶起,拥入怀中,在她背上轻轻地拍着。
李安宁泪眼朦胧,感受着温情抚慰,在三王爷华贵的衣袍上留下了鼻涕和眼泪。
我留下来陪你,好吗?
李安宁摇摇头。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他轻轻地说道。
她只一抬眼,晶莹的泪珠便又滚落下来。
为了维护她的清誉,即使知道她在背后流泪也要转身离去。三王爷努力说服自己,狠狠心站起来。
她突然上前从背后紧紧抱住他。三王爷全身像通过电流,他一个激灵,也要转身。
三王爷不要转过来!李安宁说道,有些话我只能站在你的背后说,看着你的话,我怕没有勇气说下去。
什么话?虽然有不好的预感,但他仍想听。
三王爷先答应我!无论什么都答应我!
我答应你!三王爷急切地应道,无论什么都答应你!
以后不要再来!我们不要见面了!
他转身直视着她,虽是预料之中,心里仍像被重拳猛然击中,他眼里溢满了悲伤。
我们是有希望的。你是女子,待到真相大白,你和我就能够在一起了。我们没有违背世俗。
不可能。我犯了欺君之罪,皇上怎么会饶恕我?大臣们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女子戏谑朝堂而不追究?纵然我不惜此命,以身犯险,母亲,碧玉和希儿,她们怎么办?我不能置她们于危难。所以,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阻碍。
阻碍?!本王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不能保护……
王爷千万不要自责,只怪生不逢时,让我们经历这么多的坎坷。所以王爷放手吧。
即使我放手,皇兄和宝玥会放手吗?
皇上说会忘记我。至于宝玥……
宝玥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的脾气秉性我最了解,她认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
所以三王爷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会很累,难以应付。
你总让我感到爱莫能助,他心疼地说道,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你真的好。如果我放手能够让你心安,我愿意。但是告别,当然要有一个仪式。
他低头,慢慢靠近,吻上她的双唇。他多想把她揣在怀中,捧在手里,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而今他知道给不了她这样的承诺,倒不如干脆放手,让她无所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个吻是温柔的,启发性的。舌头轻巧地撬开她微微颤抖的双唇,触到了她紧闭的牙齿,如一扇紧闭的门。
偏殿里,张太英回禀:三王爷去了李大人那里。
皇上正卧在寝榻上看书,头也没抬,问道,就这些?
张太英略一沉思,道,三王爷和李大人站在雪地里抱在一起。李大人哭得很伤心,三王爷一直安慰她。
皇上合上手中的书放在寝榻上,说道,再添一盆炭火来,朕觉得有些冷。
朕昨天站在雪地里感受着北风呼啸而过,早朝时皇上站在大殿上说道,忽然想到边关将士还要在冰天雪地里巡逻防守,甚是辛苦,所以想派三王爷代表朝廷慰问边防,不知三王爷愿否?
三王爷也曾征战沙场,虽为皇亲贵胄,却也不惧艰苦,和将士同吃同住。如今是和平时期,马上又要到年关,蓦然被派往边关,不仅三王爷,在朝的大臣也都很惊奇。
圣命难违,三王爷朗声答道,臣愿往!
皇上道,有劳三弟即刻启程,朕想让边关将士早一些感受朝廷的关怀。
臣领命,这就出发去往边关慰劳将士。
冥冥之中像是注定,昨晚刚刚和李安宁做了告别,今日就被派往边关。这一走,归期不定,算是真正的告别了。
三王爷急匆匆赶到王府,王妃看他神色匆忙,忙问何故,听说要即刻启程巡边,诧异道,这时节巡边是何道理,外族侵犯了吗?年关要到了……
三王爷没有时间解释,他说道,我要写封信给一个重要的朋友,你帮我准备出行的物品。
王妃退出书房去准备,三王爷在书案前踱步斟酌字眼,思来想去,只写下“等我”二字。将信折好,放进信封里,交给心腹并嘱咐他亲自交到李安宁手里。
王妃赶来,道,王爷,刚才宫里的人送来了这个,说是王爷巡边用得着。王妃指着身边的丫环怀里抱着的一个包袱说道。包袱裹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看不出什么。
三王爷道,放在车上吧。
王妃问,王爷不打开看看?
三王爷说道,路上有时间再看,皇上命我即刻启程,不好再耽搁了。府里的事有你料理我放心。
王妃还要说什么,眼睛先酸涩起来,她忍住泪水,道,边关苦寒,王爷此去可要保重身体。
三王爷握了握王妃的手,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上车走了。
一路颠簸半月后首先到达嘉怡关。此关在国土西北,是一片荒漠,高高的烽火台矗立在一片广阔的天地间,更显出这里的空旷辽远。守边的将领是个年轻的军官,他对三王爷说道,王爷,我们站的这个位置是国土的最北端了,再往前就是外族边界。
三王爷道,这片荒漠面积多大?
年轻的军官沉思半响,说道,大概有九百里。
外族驻扎距离这里多远?
军官答道,外族人居无定所,经常活动的区域离此地约二百里。
三王爷又问道,最近有来犯吗?
军官道,入秋以来没有侵犯过。据臣派出去的探子来报,外族部落间矛盾重重,各自为王,你争我抢,自顾不暇。
三王爷道,我们趁机消灭他们如何?
军官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一则,外族内部作战都是小规模突袭,彼此伤亡不大,我军出击易适得其反,会逼得他们联合一致对外,于我军极为不利;二则,冬天气候严寒,战士们穿着棉服本就行走不便还要穿盔甲,更不利于作战;三则,外族无犯,我军师出无名,不得人心,战士也会产生反战心理。
三王爷夸赞道,看你年纪轻轻,却如此精通兵法。你叫什么名字?
军官道,在下卫国。
三王爷笑道,好!好!好!有你卫国,边关无忧矣!朝中有个李卫国,也被派往边关防守。
卫国道,臣和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相谈甚欢。
当夜三王爷在灯下写奏折,奏报嘉怡关的情况,贴身随从走进来,道,王爷,这个包袱里的东西从王府带出来您还没打开过。
三王爷抬头问道,什么包袱?
随从答道,就是王爷离京前皇上差人送到王府的那个。
三王爷低头继续写,道,怎么想起来拿出这个?
回禀:小的收拾行装,觉得里面包的似是御寒之物,王爷何不打开看看,如果是就穿在身上御寒,也是皇上对王爷的一片心意。
三王爷用手指点着他,笑道,下次不能带你出来,话多得聒噪,我都不知道怎么写这份奏折了。那就打开看看吧。
随从一听这话,立马动手解开包袱。
王爷,是银狐皮袍。随从用手摩挲着柔滑细软的皮袍,眼里一片惊喜之色。
三王爷抬头看时,蓦地愣在那里,脸上一片黯然。
兜兜转转,皮袍最后又到了他这里。皇上是什么意思呢?关怀?动怒?
三王爷没了心思,站起来在书案后面来回踱着步子。随从见状,恐怕自己惹了祸,悄悄走出去。
不一会儿,他又走进来,回禀:王爷,卫将军求见。
快请他进来。
卫国道,边疆苦寒,没有什么好招待王爷的。下官这里正好留了一坛从老家带来的烧酒,御寒是最好的了,请王爷笑纳。
三王爷道,卫将军客气,你我都在朝为官,算是同僚。即便是把我当做皇上的弟弟,将军替我哥哥守卫这个遥远的家门口,我要替他谢谢你才对。
卫国道,下官定不负皇恩。
三王爷捧着酒坛子细细端详,笑道,酒虽御寒,却也误事。
王爷放心,军纪严明,下官从不许下属饮酒误事。
如此甚好!
卫国看到了什么,惊叹道,王爷,这莫非就是传闻中世间仅存两件的银狐皮袍?!
三王爷手臂一挥,指引着他上前观赏。
啧啧,真是稀世珍品,名不虚传。下官今日开了眼界。
三王爷笑道,你在边关,竟也知道这件事?
卫国道,臣在京城听人说起过。是三王爷从一位商人手上偶然购得,价值千金,王爷将其中一件赠与了皇上。
不错,本王的那件送了人。这一件正是皇上的。皇上体恤爱护我这个幼弟,这次巡边知道边关苦寒特又赠与本王。一瞬间,三王爷脑海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与其看着它费心思,不如送人落个清净。于是说道,卫将军,本王今日就将这皮袍送给你,犒劳你守边的功劳。
卫国道,这皮袍太过珍贵,臣不敢领受。况且守边乃职责所在,下官不敢居功。
三王爷道,卫将军是国之栋梁,本王也算为这件皮袍找了一个好主人。
下官惶恐,请王爷收回成命。
三王爷摆手道,好马配好鞍!卫将军穿这皮袍最合适不过了。你若穿上它,更能体现皇上对边关将士的爱护。皇上的这份心意弥足珍贵。
卫国跪拜谢道,若如此,臣谢皇上隆恩,谢王爷厚爱。
三王爷一把拉起他,说道,借着卫将军家乡的烧酒,我们一醉方休。
谢王爷好意,还请王爷恕罪,下官要巡夜,恐怕不能陪王爷饮酒。
不妨,本王等你巡夜归来再饮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