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月蓉把“糖果事件”给家里人一说,小弟飞飞乐不可支,笑得瘫倒在母亲怀里,抱着肚子直打滚。
这个姐姐啊,最爱干净了。以前就是,比如自己洗脸的手帕子,那是不准别人用的,姐姐妹妹感情再好,也不能乱用。记得母亲曾经把她梳头的梳子借了隔壁二嫂的女儿,后来虽还了回来,仍气得把东西砸坏了——当然,那是家境还不错的时候。
这回一时不查,竟吃了别人的口水,难怪提起来一脸愤愤状。
“罢了,蓉蓉,冬儿那丫头也是好意……”
“好意……我宁愿不要这种好意!”
月蓉扁扁嘴,想起冬儿那满口黄牙,胃口顿时全消,啪哒一声丢下筷子,生着闷气。
吃晚饭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母亲六娘却借机教训,狠狠敲了一下女儿手背,
“你这丫头,太毒!样样不肯吃亏!吃点口水又怎么地?人家肯把糖分给你,那是对你好!不领情就罢了,还编排人家……唉,怎么说你才好,这个性子……太要不得……”
一打开话匣子,女人唠唠叨叨的话语就接连出来了,管都管不住,
“……就说那次,我就把你梳子借给她二嫂用用,又没弄坏,你嫌弃人家用过了,宁愿砸坏也不要了……还有那次、这次……”(巴拉巴拉,此处省去一千字)
“……性子要强,还占尖,对你好还嫌这嫌那,忒多不满意,要是待你差了,更别提了,忍不得气、受不了委屈,动不动就发火动怒,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这往后怎么办啊……趁早改改,不然跟谁处得来?”
母亲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女儿虽然读了些“女训”“三从四德”的书,甚至能倒背如流,可待人接物上,完全是小家子气斤斤计较,半点没有贤惠知礼。
也不知她爷爷怎么教的?
要知道,月蓉七岁之前,都是满腹经纶的秀才爷爷手把手的教导,按理来说,应该教成一个小家闺秀啊,怎么会是这种性子?
六娘一想到女儿不过是受了点闷气,居然气性大的跑去跳河,性命都当成儿戏,那心就一颤一颤的,狠狠的揪起来。到现在回想抱着女儿的尸身那一幕,都会浑身冰凉。
月蓉不知母亲的心事,忍不住的回嘴道,
“娘,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用我的东西,干嘛还借给人家?尤其二嫂家的大妮子头上生虱子,所有女孩子都知道。被人知道她用过我的梳子,谁还跟我玩?”
一面说,一面气得拿筷子在饭里捅。
脸颊气得通红,小女儿姿态显露无疑。
小飞笑嘻嘻的看着母亲姐姐之间的“互动”,也不插嘴,谁也不帮。
这是月蓉最不满弟弟的地方。若是他有事,跟父母有什么争驰,她必定站在弟弟身边替他争取。可自己跟父母的口角,弟弟从来不帮她!
这个弟弟!愤愤的横了一眼小飞,意思“你小心点,当心我揍你”。
小飞接收到了姐姐的威胁,仍是笑,笑得憨憨的,一点也不见生气。
一家之主秦修明咳一声,放下筷子。之前不管女人女儿吵成什么样子,他仍是慢条斯理的吃着饭,颇有些放手不管的模样。
“小飞,你说,谁有理啊?”
“都有理!都有理!”
这个两面派!六娘和蓉蓉都投来不满的目光。
“那你觉得,你姐要不要改改?”
“改?为什么要改?我觉得姐挺好。”
小飞诧异的耸耸毛茸茸的眉毛,仍是笑嘻嘻的模样,朝姐姐露出讨好的笑,得来一个大大的白眼。
月蓉虽白了弟弟一眼,可心理很高兴,弟弟肯为她说话了吗?值得奖励!这么想着,夹了一块多汁的狍子肉塞到弟弟碗里,口气硬硬的,“快吃!”
喜欢吃肉胜过一切的小飞,自然十分开心。宁古塔虽穷,可爹爹是远近闻名的猎人,总能狩猎到动物,家里的肉就没断过。
这个小插曲,姐弟两个相视一笑,各自埋头吃饭。
六娘看见丈夫的神色,明显是偏向女儿了,叹一口气,“我这是为谁啊!”
“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
秦修明把空碗提给六娘,示意她去盛饭,一面慢吞吞的,严肃的说,
“以后家里,有关以前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一个字也不准说。什么老秦家,她二嫂家,大妮子的,都不是我们宁古塔的人,你们哪里认得?人家问起,怎么回答?
把那些都忘了吧!就当一场梦……实在忘不了,也把嘴闭紧实了。尤其是你,六娘,跟七大姑、八大姨唠嗑、串门的时候,千万别露了马脚。”
六娘心一紧,知道这是正事,连忙说,
“我当然不会乱说了。”
秦修明淡淡的看了一眼,“我知道,你晓得轻重。只嘱咐你一句,人言可畏,若一句两句流传外面,我们一家四口,都活不得了!”
这种大家长的威严,只曾在秀才爷爷身上感受过。如今的秦修明,接收了原身“顾家男人”的思想,自己更是大彻大悟,想开了,事事为家里人着想,一副家中顶梁柱的模样。
这一个半月以来,他也是真这样做的,原本还有些怀疑的月蓉、小飞,都放下了心。深藏已久对父亲的孺慕之心,渐渐找了回来。
被严肃的气氛一冲,“扭该月蓉性格”的事情被跑到脑后去了。一家四口各自沉默着,半响,秦修明笑了一下,夹了一块多汁的狍子肉,放到月蓉的碗里,和言善气的说,
“都让你弟吃了,你也多吃点,看小脸瘦的。”
父亲给她夹菜吃?
父亲竟然夹菜给她吃?
月蓉跟小飞不同,不怎么在乎吃食。油腻腻的肥肉,更是敬而远之。女孩喜欢的服饰钗环之类,也不大爱摆弄。可以说,除了一些怪癖之外,她少有在乎的东西。
但有一样,她永远也不嫌多。那就是家人对她的关心啊!
只是这么个小小的动作,月蓉却感觉到了很少得到的父爱……
眼泪一滴滴掉了下来。
她心想,若是能长长久久如此,父疼母爱,弟弟听话,让她做什么都甘愿!
至于母亲说的,跟人相处退让几分,又有什么难的,她一定能做到!
……
六娘不知道,自己想尽法子没让女儿妥协,而丈夫随随便便的一个关怀,就让女儿下决心改变了。熄灯后,她仍在丈夫耳边唠叨,
“不是我瞎操心。女儿大了,总要嫁人的。将来婆婆、妯娌,大姑子小姑子,里里外外的,她这个性子要吃亏的。不趁现在年纪小改了,将来可怎么好!”
秦修明半天没有回话,许久,才淡淡的说,
“蓉蓉是老爷子教出来的。”
很多事情,冷却之后才发现真相,蓦然回首,才知道真情。
年轻的时候厌烦老爹管束,厌烦他的说教,厌烦他的古板,等人撒手之后,就脱了缰似地出去鬼混……到最后堕落成什么样子?
那天风雪地里,他把老爹的话翻来覆去的想,真是恨不能重活啊!
冷眼看着女儿这些天的劳作,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异样,她竟真的跟以前“蓉蓉”学,每天天不亮干活,喂猪、割草、洗衣、做饭,没喊一声苦,没叫一声累,小小年纪憋足了一股劲,竟有种百折不饶的韧性!
秦修明这才知道自己的女儿,跟老爷子一样——吃得了苦,挨得了饿,万般苦楚都承受得了,唯独就是受不了气。
让她憋屈的活着,她是情愿去死的。
这种遗传自血缘的性格,怎么改得掉?
“蓉蓉……受了太多委屈。你看她这些天忙里忙外,多辛苦?手都冻伤了,磨破了,你不心疼么?还逼她忍着自己的性子。这个家,不能只让蓉蓉一个人付出、牺牲。”
六娘惊了。
她自是知道丈夫的重男轻女,此刻听到这番话,先是惊喜的不敢相信,随即感动的流出泪来。这一刻,她真的相信丈夫是悔过了,想弥补前生对女儿的伤害。
呜呜的咬着被角,她擦了擦汹涌的泪花,
“可,以前的蓉蓉那么懦弱,而我们的蓉蓉又是这样……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秦修明感觉到妻子的感动,伸出手搂着,叹息道,
“我盘算过了。过来五十多天,该见的人都见了,也没看谁发现不同。而蓉蓉的本性早晚会露出来,早一天、晚一天的,没甚区别。其实她也就泼辣了点,别人怀疑起来,有我们给她作证啊。你是母,我是父,还有小飞……他现在更机灵了。我们咬定,她就是蓉蓉,别人还能怎样?”
“况且这里的蓉蓉已经死了,还到了那边去,你不是还伏尸痛哭一回么?现在只怕都烧成灰了!谁能说我们的蓉蓉,不是蓉蓉?”
说道这里,秦修明有些冷意,似乎在想怎么对付那些对女儿不利的人,
“至于蓉蓉……由得她性子吧!将来嫁个好人家,人口简单、小丈夫听话的,有我在、有小飞在,没人能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