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皇城内苑,残枝横戈,落英满地。乌云散去,惨淡的月光映着池水朦胧摇曳。
武昭帝隆湛站在一处水榭外的曲桥上,凝视看着水中碧绿的荷叶。这片荷池长势很好,层叠沁香,隐约有几处含苞的花杆冒出头来。
“陛下在赏花么?雨后荷溏倒真是清香怡人。”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缓缓而来。
“才五月初,这荷花便有将开的势头,倒真不错。”沉吟许久,隆湛幽幽的说道,“如姬,如此深夜,也有兴致来赏花么?”
如姬嫣然一笑,“臣妾午后睡过了头,此时倒睡意全无了,便趁着凉爽出来走走,不曾想,陛下竟也在此。”
“是么?”隆湛微微一笑,“午后齐王曾进过宫,原以为只是些陈词滥调,没想到他竟对后宫也横加指责,哼,你可知他说了些什么?”
“既说后宫,必定是说妾身独享圣宠,有碍子嗣,甚至……盅惑皇上…..”
“你似乎并不在意,”隆湛冷冷的看着如姬,“你,最在乎什么呢?”
如姬巧笑依旧,“妾身的一切都托皇恩所赐,妾身最在乎的自然是陛下。”
隆湛听了,高声笑道,“如姬,孤真是越发的喜欢你了。这皇后之位,若不是齐王那些老顽固的阻碍,孤倒真的属意于你。”
“陛下知道,妾身不在乎这些虚名,有圣上的荣宠,才是妾身想要的。”
隆湛看着容颜娇美的如姬,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如此美眷,孤自然不会辜负。”俯身凑到如姬的耳边,声音阴冷,“你的一片忠心,足以让长舒平安的过一生了。”
如姬娇美的笑靥顿时一滞,水波般的黑眸掠过一丝惊恐。
如钩的新月已经偏西,幽暗的林子里虫鸟都已寂静无声。
“你......你是谁?”蓝衫男子此时的神色跟刚才判若两人,紧紧的盯着南栩的眼睛,惊慌与疑惑的表情令南栩也甚是奇怪。
不过,南栩感觉此人身上一股邪戾之气,让自己很不舒服。此刻拉着无法动弹的清晏,也容不得她多想,见那人慢慢靠近,便将清晏往自己身后拉去,转动身子的时候,南栩悄悄的把那把碎梦刃拔了出来。
“你......曾去过栖羽岛吗?三十年前......”
“噗——”
碎梦刃稳稳的扎到了蓝衫男子的胸口,他竟没有半分防备,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南栩赶紧拔出刀,有些失措的看着他。细密的血珠从伤口涌出,蓝衫男子应声跪倒在地,嘴角竟带着艰涩的笑容。
迎着他友善的目光,南栩心中忽然隐隐觉得刺痛,这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可是所有的念头都在一瞬间消失。南栩趁这机会,连忙转身一把揽过清晏,一纵身,向树林深处掠去。
“三十多年前,栖羽岛上的那个姑娘,是你么?”
哲恪对着南栩消失的方向喃喃着,语声里充满了失落。
在掠过树影时,风中传来的声音清晰入耳。南栩疑惑的回了下头,他竟知道栖羽岛,为何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栖羽岛,栖羽岛……
“你现在不觉得我重了吗?”
南栩的思绪被清晏拉回,这才觉得揽着他在树林间掠了很久。南栩落到了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手上一松,清晏便倒在了地上,南栩连忙扶起他来,在他腰间到肩胛连按几处穴位,清晏只觉筋络一麻,浑身不再僵硬。
“刚刚的人似乎认识你?”黑暗中清晏活动了下筋骨,朝着南栩说道。
“我……我也不知道,”南栩想起了刚刚听到的话,似乎那人并无恶意,“我,还伤了他……”
“以那人的能力,应该不会有大碍,折腾了这一宿,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天边的新月已经西沉,东方还未露白,四周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南栩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指微动,一个小小的蓝色火球在掌心腾起,南栩弯腰拾起一根较粗的木棍,将那火球置于木棍之上,立刻火光大盛,清晏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火?还是蓝色的?”
“不灭之火,只是一个小法术。这种火不怕风,不怕水。”
“那岂不是灭不了了?”
“我让它灭,它就灭了啊。”南栩笑了笑,“现在去投店怕是也没有开门的……要不,我们便在这树上休息一会儿?”
“……”清晏似乎没有听到南栩的话,抬眼看着她那蓝色的深眸,黑暗中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幽光。
“你们……精灵族都能在夜间视物么?”
“当然!”南栩将火把挂在一个树丫上,“吓到你了么?”
清晏没有作声,只觉得心底有东西缓缓的融化着。
天启城高大的城门在晨光中显的巍峨气派,城门洞早早的便人流攒动,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穿行其中。城门口的几个守卫个个板着脸,皱着眉头看着来往的人群,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这便是天启城么?好像比云望城更大。”南栩看到城门楼时,倦怠的神情便立刻消失了。昨晚和清晏只在树端休息了两个时辰,一路上又没有马,南栩总提不起精神来。
“是啊,天启城是整个矶塞国的中心枢纽,南来北往的都要从此经过。国库一半也都由此处充盈,因而天启城被天家看的很重,这里常年重兵把守,每五年换一次守将……”清晏扭头见南栩听的专注,笑道,“你对这些城镇很好奇?跟你的家乡不一样么?”
南栩点点头,“嗯,很不一样…..”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城里。天启城的繁华令南栩目不瑕接,宽阔的街道四通八达,人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清晏带着南栩七拐八绕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前,清晏敲了敲门,不一会,门便打开了,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看到清晏时,面色微惊。
“您……您快请进,”那人看了一眼南栩,连忙将清晏让进了院子,“未知公子要来,前厅正在会客,您是先在后院休息,奴才前去知会一声?”
清晏微微一笑,“不必,胡老爷公事繁忙,不必相扰,你跟我来,有事问你。”
那人听得此话,恭敬的面色变得有些忐忑,清晏没理他,示意南栩跟着自己,便大步向前走去。
三人走过一片竹林,绕过竹林后的假山,进了一方错落有致的小院子。清晏径直走到廊上,推门进了屋。
“最近府上有来过什么人么?”清晏进了屋,还未落座,回头便问了起来。
那人一脸忐忑,瞟了一眼南栩,半天才支吾道:“不知……公子想问什么人?每日都会有很多人……”
清晏眼中露出冷芒,“你不知道我问什么人么?”
“昨日……昨日倒是来了一对兄妹,胡大人当时,当时正与莫麟将军商议往南洲运粮一事,那对兄妹来时正撞上莫将军的手下,所以……”
“那他们如今人在何处?”清晏坐了下来,盯着那人。南栩一直被这院中景致吸引,一路左顾右盼,此刻才注意到清晏的神色,听他这么一问,心里疑惑起来,他不是昨晚才见过那对兄妹么?
“原本是想先留住他们,再做打算,可是他们却会错了意,趁夜逃了……”
清晏听罢,低头不语,半晌,抬头看了看南栩,吩咐那中年人,“下去准备些吃的吧。”
那人恭身出了门。南栩看看门口又看看清晏,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南栩皱着眉走到一边坐了下来,想了想,说道:“刚才那人,从一看到我便有些奇怪,你呢,也有些奇怪,这个地方…..”
“都奇怪?呵呵,”清晏微微一笑,“因为这儿我从来没带陌生人来过,所以乌安说话有些顾忌,刚刚我未说曾见过那对兄妹的事,是因为,我想让他给我个合理的说辞。”
南栩轻轻点点头,依旧四下打量着这个华丽的宅子。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南栩看向门口,一个健硕的身躯快步走了进来,只见他圆脸阔鼻,身形肥壮,满头大汗,一见到清晏,忙恭身行礼。
“公子……奴才不知您来了,未曾迎接,失礼……”
“行了,不必慌张,不是说在前面会客么?来得倒挺快!”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只是事情有些棘手……”胡方瞟了一眼南栩,头上的汗珠缓缓的流到了那张圆润的脸上。
清晏皱了皱眉,“这位是我的朋友,你但说无妨。”
“是莫麟将军,他来寻问昨夜冷家兄妹出逃之事。此事……”胡方擦了一把汗,躬身行了一礼,“此事是属下办事不利,请公子责罚!”
“责罚当然是要的,不过你要先说清楚原由,为何南洲王之子落难至此,未被收留,反倒被追杀?”清晏平和的语调透着摄人的压迫力。
胡方点头称是,将事情原委详细说来。
原来那一日,胡方正在与守城将军莫麟议事,因为所谈之事甚为烦琐,两人一直商讨到掌灯时分,莫麟才出了守备府,恰在此时,冷承辉兄妹俩正请求莫麟属下通传胡方,莫麟一眼认出冷承辉,便吩咐胡方不要声张,务必将两人留到府里,胡方无奈,只好照办。半夜里,胡方故意让手下人在冷承辉屋外商议要将二人交与莫麟,引得兄妹二人连夜逃出府去,并在城门口设了接应。谁知道这两人真误会了胡方,竟将接应之人打倒,逃出了城。
清晏听完,在屋里踱着步子,半晌,说道:“昨夜我们在城西的树林里遇到了他们兄妹二人,此刻他们应该是安全的。只是……你们往后要留意着些,若再有官兵逮捕他们,务必护他们二人周全。”
胡方听到此话一愣,可是很快便起身称是,退出门去。
吃过饭,南栩走出屋子,信步而行。走过两片假山,被眼前雕梁画栋的水榭吸引,便走了上去。上了二楼,整个小院尽收眼底,曲折的水上长廊,奇异的假山,繁茂的花草园景,南栩看得饶有兴趣。
正觉得疲累想换个地方,只听楼下走上一人来。
清晏身上挎一件东西,缓缓走了上来。
“你拿的这是?”南栩待看清清晏身上的东西时,眼里放出异彩,“弓箭!竟是弓箭?”
清晏微笑着把弓箭放到桌子上,南栩迫不及待的拿起弓箭来,细细观瞧。
“早听红姨说精灵族善弓箭,刚巧府里有一批货进来,得了一把良弓,我便拿了过来,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南栩抚着这把弓,那弓身通体幽绿,上面雕着精致的龙纹,弓柄中段镶嵌着一颗墨绿的宝石,隐隐透着幽光。一根墨黑的弓弦紧紧绷住弓的两端,整个弓做的流畅自然,煞是好看。
“墨鳞弦?”南栩抚着那根弓弦喃喃自语,忽然抬头问道,“这弓你从哪弄来的?怎么会有墨鳞弦?”
“听胡方说,是芫海洲的一个官员被抄家时得来的。”清晏接过弓来,“这弓身是用远海某种翠竹打造的,这种竹子韧性极好,又极其耐腐,是打造弓身的良材,可惜这竹子在中土从未有人见过。而这颗宝石貌似传说中的青箩石,活血驱毒的功效世间少有。
至于你说的墨鳞弦,我只听说‘九山九海奇珍尽,不得一缕墨鳞丝。’,应该说的就是这个了。传说这墨鳞丝是上古的一种动物的筋脉,在海水中混合了水草和岩浆浸泡了数百年才能在其中得出那么一缕……你确定这是墨鳞丝么?”
南栩瞪大眼睛看着清晏,“这你都知道?若是你也学着那店铺老板一样卖东西,如今岂不是要家财万贯了?”说着,眼光落在了那弓弦上,神色渐渐黯然,“这倒真是墨鳞弦,我母亲的弓便是用的这个,可惜……”
清晏看着南栩,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扬声道:“所以说,这天启城的守备可真是肥差,什么好事都能轮到他。”
南栩听罢,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说这弓是抄家抄来的?你们竟也同朝廷的人一样,抄别人的家么?”
清晏坐到南栩身边,倒了杯茶,“这种事,一个小小守备哪有权利过问。不过是所有事情处理完后,做些清点家财的事务罢了。当然,这家财在明账上的,都要上报的,若不在明账上,便随个人处置了。”
南栩不以为然的哼道,“守备原来就是做这种事的么?难怪这府邸修的这么好!钱都是这么来的!”
清晏轻轻一笑,正色道:“守备自然不是做这个的。武昭帝对天启城很重视,守将每五年换一次,就怕日久容易生变。而守备小官却很少变动,可是守备却管理着整个军需时的粮草。而且——日子久了,这上下里外,便都好打点了,顺便做些别的事情也就顺理顺章了。”
南栩想到清晏的身世,忽然明白他的用意,心下也就释然了,“所以,这天启城不光是皇帝一个人的摇钱树,对么?”
清晏不置可否的一笑,细细的品着手里的茶。此时已是七月,水榭边的蔷薇开的正旺,花下修葺整齐的石子路面落满殷红的花瓣。
南栩盯着那片灿烂的蔷薇,喃喃道,“不知苍赫此刻找到了紫绰先生没有?”
清晏轻叹一声。
“明日我们便启程去帝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