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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二十一

夫岂不知奢之为害烈也,然害止于一身家,而利十百矣。锦绣珠玉栋宇车马歌舞宴会之所集,是固农工商贾从而取嬴,而转移执事者所奔走而趋附也。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孔子犹叹其小。刈蓍而遗簪,田妇力且不惜。奈何思垄断天下之财,恝不一散以沾润于国之人也!即使流弊所极,利不胜害,不犹愈于坚握生民之大命,死之于鄙吝猥陋之小夫哉?然欲求百利而无一害,抑岂无道以处此?必令于富者曰:“而痹而形,而劬而力,而以而有之积蓄,而悉以散诸贫无赀者”,则为人情所大难。夫亦孰为必使之散之哉?且将大聚之,在流注灌输之间焉耳。有矿焉,建学兴机器以开之,凡辟山、通道、浚川、鏊险咸视此。有田焉,建学兴机器以耕之,凡材木、水利、畜牧、蚕织咸视此。有工焉,建学兴机器以代之,凡攻金、攻木、造纸、造糠咸视此。大富则为大厂,中富附焉,或别为分厂。富而能设机器厂,穷民赖以养,物产赖以盈,钱币赖以流通,己之富亦赖以扩充而愈厚。不惟无所用俭也,亦无所用其施济;第就天地自有之利,假吾力焉以发其覆,遂至充溢溥遍而收博施济众之功。故理财者慎毋言节流也,开源而已。源日开而日亨,流日节而日困。始之以因人,终必困乎己。犹大旱之岁,土山焦,金石流,惟画守〈号〉涔之涓涓,谓可私于己,果可私于己乎?则孰若涪清渠,激洪波,引稽天之泽,苏渺莽之原,人皆蒙惠,而已固在其中矣。然而昧者闻之,又将反其实,曰:“机器夺民之利。”噫!何不观于欧、美诸洲而一绳其得失也。今且诘之曰:“民之贫也,贫于物产之饶乎?抑贫于物产之绌乎?求富民者,将丰其物产以富之乎?抑耗其物产以富之乎?”彼必曰:“饶富而耗贫。”又诘之曰:“百人耕而养一人,与一人耕而养百人,孰为饶?孰为耗?”彼必曰:“耕一养百者耗,耕百养一者饶。”然则机器固不容缓矣。用货之生齿,远繁于昔,而出货之强土,无辟于今。其差数无异百之于二也。假而有货焉,百人为之不足,用机器则一人为之有余,是货百饶于人也。一人百日为之不足,用机器则一人一日为之有余,是货百饶于日也。日愈益省,货愈益饶,民愈益富。饶十则富十倍,饶百则富百倍。虽不识九九之人,不待布算之劳,可定其比例矣。人特患不能多造货物以广民利耳。或造矣而力未逮,或逮矣而时不给。今用机器,则举无虑焉,其为功于民何如哉!称天之德,不过日造物而已,而曰夺民利,何耶?且所省之人工日工,又将他有所兴造,利源必推行日广,岂有失业坐废之虞。譬之一家焉,伯制器,仲贩运,叔耕以供养,季织以洪衣。若用机器助力,伯所制器必加多;用机器运物,仲又舍其贩运而增制机器;机器无衣食之费,叔季初不加其供亿,益将委耕织于机器而增制器,以视向者所获,不既多乎?难者又曰:“机器兴,物产饶,物价宜廉矣,而欧、美反贵者,何也?”曰:此机器之所以利民也。小民穷岁月之力,拮据辛劳,以成一物,岂不欲多得值哉?而价止于此,此其可哀甚矣。盖物价之贵贱,隐视民命之重轻以为衡。治化隆美之世,民皆丰乐充裕,爱惜生命,不肯多用人力,人亦从而爱惜之焉,故创造一物,即因其力之可贵而贵之。茍或不贵,固不急求售,亦将不复造。且民皆富矣,虽多出值复何吝?然非机器,又何由皆富厚若此?机器兴而物价贵,又以见机器固非夺民利矣。中国之民,至〈管〉其身以为奴隶,驱使若犬羊,系役类重囚,然尚为美国、南洋所迫逐,而不遑得食。身且如此,更何论所造之物?此所以虽贱极犹莫能售也。乃今之策士又曰:“中国醇俗庞风,为不可及也。工价之廉,用度之俭,足以制胜于欧、美。”转若重为欧、美忧者。嗟乎,此何足异!中国守此不变,不数十年,其醇其庞,其廉其俭,将有食槁壤,饮黄泉,人皆饿殍,而人类灭亡之一日。何则?生计绝,则势必至于此也。惟静故惰,惰则愚;惟俭故陋,陋又愚。兼此两愚,固将杀尽含生之类,而无不足。故静与俭,皆愚黔首之惨术,而挤之于死也。夫以欧、美治化之隆,犹有均贫富之党,轻身命以与富室为虽,毋亦坐拥厚赀者,时有褊之心以召之欤?则俭之为祸,视静弥酷矣。

二十二

假赀于人而岁责子金百之一,世必谓之薄息矣;易以月则厚,易以日则愈厚,是犹一与十二与三百六十之比也。执业于肆,岁成一器,虽获利百之十,世犹谓之贱工矣。易岁以日,富莫大焉,犹十与三百六十之比也。稗贩于千里之外,岁一往还,虽获利十之二,世犹谓之窘贾矣。岁百往还,则猗顿莫尚焉,犹二与百之比也。故夫货财之生,生于时也。时糜货财歉,时啬货财丰。其事相反,适以相成。机器之制与运也,岂有他哉?惜时而已。惜时与不惜时,其利害相去,或百倍,或千倍,此又机器之不容缓者也。时积而成物,物积而值必落,于是变去旧法,别创新物,以新而救积,童子入市,知所决择焉。而值自上,又有新者,值又上。人巧奋,地力尽,程度谨于国,苦窳绝于市,游惰知所警,精良偏于用。西人售物于中国,则以其脆敝者,云中国喜贱值也。喜贱值由于国贫,国贫由于不得惜时之道,不得惜时之道由于无机器;然则机器兴而物价贵,斯乃治平之一效矣。治平进而不已,物价亦进而不已。衰国之民,饔飧不给,短褐不完,虽有精物,无能承受。而不解事之腐儒,乃曰天地生财,止有此数,强抑天下之人,使拂性之本然,而相率出于俭。物价自不能违其俭,而孤以腾踊。其初以人谋之不臧,而误过于天,其缎以窒天生之富有,而挟以制人。自俭之名立,然后君权日以尊,而货弃于地,亦相因之势然也。一旦衔勒去,民权兴,得以从容谋议,各遂其生,各均其利,杼轴繁而悬鹑之衣绝,工作盛而仰屋之叹消。矿禁弛,谁不轻其金钱;旅行速,谁不乐乎游览?复何有俭之可言哉?且殓之币政,又有然矣。上古之时,以有易无,无所谓币也。风化渐开,始有用贝代币者。今美洲土番,犹有螺壳钱,即中国古时之贝,可为风化初开之证。久之,民智愈启,始易以铜;又久之,易以银;今西国又进而用金。使风化更开,必将舍金而益进于上。夫治平至于人人皆可奢,则人之性尽;物物皆可贵,则物之性亦尽。然治平至于人人可奢,物物可贵,即无所用其歆羡坢援,相与两忘,而咸归于淡泊。不惟奢无所眩耀,而奢亦俭,不待勉强而俭,岂必遏之塞之,积疲苦反极,反使人欲横流,一发不可止,终酿为盗贼反叛,攘夺篡弒之祸哉。故私天下者尚俭,其财偏以壅,壅故乱;公天下者尚奢,其财均以流,流故平。

二十三

夫财均矣,有外国焉,不互相均,不足言均也。通商之义,缘斯起焉。西人初亦未达此故,以谓通商足以墟人之国,恐刮取其膏血以去,则柴立而毙也。于是有所谓保护税者,重税外人之货,以阴拒其来。邻国不睦,或故苛其税,藉以相苦,因谓税务亦足以亡人国也。而其实皆非也。一父有数子,数传之后,将成巨族。西人困详稽夫家之丰耗,每一岁中,生死相抵,百人可多一人,使无水旱沴疠兵戈及诸灾眚,不数十年,本国之物产必不能支。将他辟新土,而势处于无可辟,则幸而有外国之货物输入而弥缝之,不啻为吾之外府,而岁效其土贡,且又无辟地之劳费。自然之大利,无便于此者。故通商者,相仁之道也,两利之道也,客固利,主尤利也。西人商于中国,以其货物仁我,亦欲购我之货物以仁彼也,则所易之金银将不复持去;然辄持去者,谁令我之工艺不兴,商贾不恤,而货物不与匹敌乎?郥令中国长〈点〉黯,无工艺,无商贾,无货物,又未尝不益蒙通商之厚利也。己既不善制造,愈不能不仰给于人,此其一利矣。彼所得者金银而已,我所得者千百种之货物;货物必皆周于用,金银则饥不可食而寒不可衣。以无用之金银,易有用之货物,不啻佣彼而为我服役也,此又一利也。或以为金银郥货物,金银竭,货物亦亡。是无矿之国,则可云尔矣。中国之矿,富甲地球,夫谁掣其肘,攦其指,不使其民采之取之,而仅恃已出之支流,以塞无穷之漏〈卮〉乎?此之不明,而曰以通商致贫,蓄怨毒于外国,不自振奋而偏巧于推咎,惰者固莫不然也。失彼以通商仁我,我无以仁彼,既足愧焉;曾不之愧而转欲绝之,是以不仁绝人之仁。且绝人之仁于我,先即自不仁于我矣。绝之不得,又欲重税以绝之。税固有可重者,徒重税亦乌能绝之哉?英人尝重税麦入矣,卒以大困,旋去其税,惟重税其不切民用者。故凡谓以商务、税务取人之国,皆西人之旧学也。彼亡国者,别有致亡之道,即非商与税,亦必亡也。印度、南洋群岛,岂有一可不亡之政哉?阅历久而利害审,今且悉变其说焉。且夫绝其通商,匪惟理不可也,势亦不行。今之吴、楚,古之蛮夷也,自河南、山东视之,俨然一中外也。骤使画江而守,南不至北,北不至南,日用饮食,各取于其地,不一往来焉,龙乎不能乎?况轮船铁路电线德律风之属,几缩千程于咫尺,玩地球若股掌,梯山航海,如履户阈,初无所谓中外之限,若古之夷夏,更乌从而绝之乎?为今之策,上焉者,奖工艺,惠商贾,速制造,蕃货物,而尤扼重于开矿。庶彼仁我,而我亦有以仁彼。能仁人,斯财均,而已亦不困矣。次之,力即不足仁彼,而先求自仁,亦省彼之仁我。不甘受人仁者,始能仁人。既省彼之仁我,即以舒彼仁我之力,而以舒之者仁之矣。不然,日受人之仁,安坐不一报,游惰困穷,至于为人翦灭屠割,揆之上天报施之理,亦有宜然焉耳。夫仁者,通人我之谓也;通商仅通之一端,其得失已较然明白若此。故莫仁于通,莫不仁于不通。

二十四

惜时之义大矣哉!禹惜寸阴,陶侃惜分阴。自天子之万机,以至于庶人之一技,自圣贤之功用,以至于庸众之衣食,咸自惜时而有也。自西人机器之学出,以制以运,而惜时之具乃备。今第即运言之,执途人而语之曰:“轮船铁道,可以延年永命,无则短柞促龄。”鲜不笑其妄矣,而非妄也,有万里之程焉,轮船十日可达,铁道则三四日。苟无二者,动需累月经年,犹不可必至。此累月经年之中,仕宦废其政事,工商滞其货殖,学子荒其艺文,佣走隳其生计,劳人伤于行役,思妇叹于室庭。缅山川之履綦,邀音书而飞越,寒暑异侯,盗发不时,此父母兄弟骨肉朋友之亲,死生契阔离别忧悲之什,所由作焉。坐此仆仆无所事事之气体,虽生而无所裨生人之业,则生不异于死,是此经年累月之命短焉矣。由此类推,无往而非玩时愒日,即幸而得至百年,无形中已耗其强半。又况军务之不可迟而迟,赈务之不容缓而缓;豪杰散处,而无以萃其群;百产弃置,而无以发其采;固明明有杀人杀物之患害者矣。有轮船铁路,则举无虑此。一日可兼十数日之程,则一年可办十数年之事;加以电线邮政机器制造,工作之简易,文字之便捷,合而计之,一世所成就,可抵数十世,一生之岁月,恍阅数十年。志气发舒,才智奋起,境象宽衍,和乐充畅,谓之延年永命,岂为诬乎?故西国之治,一旦轶三代而上之,非有他术,惜时而时无不给,犹一人并数十人之力耳。《记》曰:“为之者疾。”惟机器足以当之。夫惜时之效若此,不惜时之害若彼。语曰:“化世之日舒以长,乱世之日促以短。”有具以惜之,与无具以惜之,治乱之大闲,闲于此也。若夫微生灭之倏过乎前,与不生不灭相纬而成世界,因而有时之名。于此而不惜,乾坤或几乎息矣。今不惟不惜,反从而促之,取士则累其科目,用人则困以年资,任官则拘于轮委,治事则繁为簿书,关吏则故多留难,盐纲则抑使轮销,皆使天下惟恐时之不疾驰以去也。嗟乎!时去则岂惟亡其国,将并其种而亡之,抑岂惟存亡为然哉?宣尼大智,至七十而从心;善财凡夫,乃一生而证果。然则惜时之义,极之成佛成圣而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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