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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澳洲的圣诞节正值盛夏。这是1788年第一批英国移民抵达这片大陆时最感到吃惊的三件怪事之一。许书读到过一本当年移民所写的书,那上面说:

“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这里的动物不是走的,而是跳的;这里的树不落叶子光掉皮;这里的圣诞节,居然不在寒冬而在酷热的夏天!”

在澳洲逗留了近一年的许书,早已明白那“跳的”动物是指袋鼠,那“不落叶子光掉皮”的树便是遍布了整个大陆的桉树。但悉尼城里,这样的树已不多见了,街道上庭园里已大都是从别的大陆移植过来培育起来的各种多姿多彩的花草树木。桉树毕竟不好看,一年四季总在蜕变因而总显得破破烂烂衣衫褴褛似的。

只有到了蓝山,那被澳洲人称为第一风景胜地的断层山脉丛林地区,许书方才惊讶地发现,那种七歪八牵斑斑驳驳的桉树一旦连成了片,竟可以组成如此壮阔、深邃、美不可言的画面。

“太美了!”许书禁不住感叹着,不停地按动手中相机的快门。他打算回国后写一本关于澳洲的游记,最近正用刚买下的这架八成新但只要一半价的名牌相机,多多益善地积累着资料性的图片。

苏珊笑盈盈地把刚从游览点小卖部买来的冰镇鲜橘汁递给他。

“名副其实的蓝山!”许书不住口地赞赏,“通体笼罩着这么一层淡淡的蓝色!世上少见!”

“这是因为,”苏珊开口解释了,“山上那密密层层的,几乎全是桉树。桉树会挥发桉油,所以这一片地区的空气中含了很丰富的油脂成份。晴天里阳光充足,特别能折射出这种神秘的蓝色来。”

许书在回头凝听苏珊的解释时,看见了她那双同样蓝得晶莹洁净的眸子。他急忙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岂知那善解人意的苏珊,马上就捕捉到了他的慌乱。她微微一笑,声音里带了讥讽,也带了点苦涩:“没白来吧?你以为我会骗你……”

许书不看她而回答着她:“我怎么会以为你骗我呢?我只是……”

苏珊用了更尖刻的口气:“是害怕,对吗?我其实并没有吞了你,昨天晚上,是不是?”

在说到那“is it?”时,许书听到了抑制不住的哽咽声。

一阵无可名状的不安、内疚以及对苏珊的痛惜,涌上了许书的心头。光天化日之下,如织之游人中,他没有了头天晚上的矜持——那矜持真实基于恐惧——一个转身,用一条手臂绕过苏珊的肩膀,挽住了她,那手指还轻轻地拍了几下。苏珊顺势倚到了他的怀里。

“苏珊苏珊,”许书轻声对着她说,好似在安慰一个委屈的孩子,“该说的,昨天晚上都已经跟你说了,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

“噢,不能,不能原谅……”

“我马上就要回中国去了呀!”

“我也去。我早就想去了……”苏珊喃喃地。

头天晚上,他们俩借宿在冈德盖的一家很平民化但非常洁净舒适的旅馆里。

白天他们已经参观了冈德盖因之而闻名全澳的“狗碑”。一头黄铜铸成的大狗,雄赳赳气昂昂地蹲伏在一只同样用黄铜铸成的食品箱上。底座是大理石。碑上写着为此狗立碑的由来:那是一头很忠心耿耿的义犬,专为主人看守食品。二百年前的澳洲遍地丛林荒野,开拓者处境极为艰难,食品奇缺,食品就是生命。主人离开时,这狗就跳上食品箱,不容他人侵犯;主人回来后,它将食品完璧归赵。因了它在澳洲特殊历史条件下的特殊贡献,后人便为它树了碑立了传。

许书在碑前碑后拍了许多照,还与那狗合了影。

晚上用餐毕,他俩一个呷着咖啡,一个品着茶,继续着参观那狗碑时的话题。苏珊已经知道了许书的习惯,再不在下午七时后往他面前递咖啡。

“其实,”许书说,“那碑与其说是为狗,还不如说是为你们澳大利亚民族,或者说是为澳大利亚民族的奋斗史而立的。”

苏珊笑了:“你说得不错。我跟玛克到这里来过一次,他也这么说。”

许书默了默神,问:“玛克最近来信了吗?”

苏珊显然不愿意多谈,尽管这些话题本来是她自己提起的:“不。他不爱写信。”

很短暂的一个冷场,苏珊又开了口:“你那安琪,好像也一样懒得动笔,是吗?”

话一出口她就懊恼,怎么搞的,偏在不该提玛克时提玛克,不该说安琪时说安琪!多么自由多么温馨多么难得的一个长长的夜晚,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啊,却在一开始就由自己营造出这么一个僵局!

当初议定这次野游时,人员众多,队伍庞杂,远不止他俩。

许书决定过了圣诞就回中国。朋友们都很有点舍不得,所以一经苏珊提议,纷纷报名,而且还一一自认了任务:诺姆夫妇负责供应食品饮料;布莱克太太带好可供全旅游团人员使用的一次性餐具——许书有点怀疑这些餐具的来路;苏珊的妈、鲍林太太,因其通晓经济之道而自告奋勇主管全团账目。许书懂医,被指派为随团医师;苏珊没有具体任务也没有显著特长,于是就当领导,自称“Boss”。

除此之外,大家还一致通过批准布莱克太太带上她的两只狗和四只猫。

但不久布莱克太太就因为哮喘大发作而住进了医院。苏珊的妈收留了她的狗们猫们,加上圣诞前必须如同中国的黄世仁般向住了她的房子而总拖欠房租的杨白劳们讨债,所以也宣告退出了女儿当领导的组织。

苏珊依然很起劲地做各种筹备工作。

临行前一天晚上,她到许书的地下室来,捧了一大叠澳大利亚各地区的旅游图。

“由你挑选,”她说,“你想上哪里就上哪里,我们一起玩个够……别担心钱,我带着信用卡。”

许书的脖子里马上感到冒出了汗。自尊与无奈交错着如同一把剪刀在铰着他的心。

“别去了吧……”这句话已经冲到了喉咙口,但强咽了下去。苏珊像个小孩子似的趴在地毯上,把一张张旅游图摊成一个大圆圈。

“到这里来!”她站在圆心地位喊,“看中了哪一张就选出来!或者,闭了眼睛抓,看运气!”

她能把所有的生活内容都游戏化。她来到这世上,似乎就是专来玩一遭似的。安琪呢?安琪把生活的每一部分内容都看作是为达到某一目标而进行着的某一步骤,她到世上来似乎就是来进行永无止息的跋涉的。哦,安琪,从下个月起,我到你身边来,偕你同行!

传来几下汽车的鸣笛声。

苏珊仰头从那扇一半露出地面的窗口一望,诧异地说:“咦,诺姆的车,怎么现在就来了?”

诺姆带来了几大箱装得整整齐齐的、分门别类了的食品和饮料。每个纸箱上,用印刷体文字工工整整地标明里面的内容,有的还注上了食用方法。他让许书帮着,把纸箱一个个搬到苏珊的车上,同时告诉许书,经他与太太仔细商议,他们夫妇俩决定,留在悉尼过圣诞,不再参加苏珊主办的本次旅游了。

“许先生,”他说,“不进你的房间,就在这里,我们谈一谈,好吗?”

他俩坐上了苏珊家门前小花园的长凳。

诺姆很严肃。他平时一直很严肃,但自从由她夫人出面开设了那小木房里的“诺姆诊所”,同时雇请许书为主持医师后,他对许书态度倒也就很快从教师转为朋友,不再如以往般谆谆教诲好为人师喋喋不休热衷于说教了。诺姆太太因为挂了个业主的空头牌头,每月从诊断得到的红利,已超过了诺姆先生的月收入,诺姆明白这完全源出于许书的剩余价值。

“我们很清楚苏珊对你的感情。”诺姆说,开门见山。“所以也明白苏珊发起本次野游的真正动机。你呢?”

许书闪开目光:“苏珊小姐向来热爱运动……”

“请不要回避。”诺姆不客气地说,“你知道我对学生的要求素来严格。我对朋友也同样要求真诚、负责。请你回答我,你到底是不是知道,苏珊是爱上你了。”

许书挺直了背,直视诺姆:“知道。可是我不能,我有妻子。而且我深爱着我的妻子。”

“你妻子爱你吗?”

“爱,很爱。”

“现在呢?”

“现在……呵,怎么会不呢……”许书不知怎么地口吃起来。他眼前闪过安琪一封比一封短、间隔时间一封比一封长的、电报似的来信。

“在德国、夫妻分居半年以上,就被认为是自动解除了婚约;在比利时……”

许书急忙打断了他:“不,她是在中国!中国有中国的传统道德、文化意识、婚姻观……我相信她!”

“行呀行呀!”诺姆挥了一下手,显然不愿意继续这种在猜测估算基础上进行着辩论,“你们双方都深爱着,犹如我和我太太,可是,苏珊怎么办呢?”

“苏珊有玛克。玛克也快回来了。”

“那是几个月后的事。我只关心现在,关心你和她的本次旅游……”

“我跟苏珊说去,取消那计划吧。”

诺姆目光灼灼地盯住许书:“你能这么干吗?你忍心这么干吗?男人能这么拒绝女人的爱吗?”

许书只好闭嘴。这里人的思维方式很特殊,特别是在男女情爱观上。

“关于此事,”诺姆说,“我跟我妻子讨论过了。我们提供给你一个建议:去吧,好好地陪她一个星期,给她一点真诚的、负责的爱,也就不辜负了这可爱姑娘的一片真情了……”

许书实在哭笑不得。这洋老夫子是来干什么的呀,有这样诲淫诲盗的吗?他和他的妻子,临到动身时突然决定退出,竟是要想给他许书和苏珊,提供方便,排除干扰,促成他们去作一个星期的野鸳鸯哪!

冈德盖是第一站。冈德盖之夜是第一夜。许书早已决定在第一夜里就把一切都挑明说死,在取得苏珊的谅解后,把两人的关系定格了,然后共同遵守着,以便在后面的旅程中,愉快而和谐地不越雷池半步。

严密的理论化计划施行起来却实在艰难。

苏珊以电话预订的这套房间,除了两间卧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但布置得极有情调的会客间。墙壁和窗帘的颜色都是橙色,地毯是大红的,而临窗的墙角,竟砌着一座十分地道的英国式壁炉。这壁炉是真的,不是假的,若在冬季,完全可以升火取暖,因为在炉门的一侧,还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小堆木柴。但有趣的是,自然是因为考虑到装饰性情趣性的需要,那铁制的炉门上,竟安上了一组非常特殊的霓虹灯:通红的、火焰状的、跳动着的霓虹灯,造就了极为逼真的炉火熊熊的效果。这样一来,这间安了空调的房间,即使是在骄阳似火的盛夏,也会使人于天花板上的彩灯,那安放于窗前的一棵小小的产生室外一片严寒而惟有这里温暖安宁的想象效果,加上那悬挂于天花板上的彩灯,那安放于窗前的一棵小小的挂了金银彩纸的圣诞树,这就完全造成了无异于欧洲大部分国家的过圣诞节时的那种特殊气氛!

最要命的是,就在这座假装燃着熊熊烈火的炉门前,安放了一架正好供两人就座的长沙发,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以安身的地方。

许书自然便只好与苏珊这么肩并肩地埋在沙发里叙谈,一个呷着咖啡,一个抿着浓茶。

幸而鬼使神差地,这率真的、毫无心计的苏珊,竟一句接一句地提到了玛克和安琪。

机不可失、时不我待,许书立即切入了预谋的主题:“我和安琪,你和玛克,眼看马上都要团聚了……你准备怎样欢迎玛克的归来呀?”

苏珊发了呆。她显然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过。

许书瞥了一眼苏珊那皮肤虽然粗糙但显得滋润鲜艳健康非凡的面庞,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于是便循循善诱道:

“玛克很爱你,是吗?”

“呵,是的……”

“你当然也很爱他是吗?”

“是的,我们在一起时很愉快。”

话说到这个地步,按许书设想,应该是由他来很严肃很有条理地阐发一下关于一夫一妻制爱情必须忠贞,分离只是一种考验相聚时更显甜蜜等等理论了。可是那个苏珊,却突然一下子把她那咖啡杯往那堆木柴上一扔,双臂紧紧绕住了许书的脖颈,整个身子投进了他的怀中。

“不,不,什么也别说了,”她在许书的胸口呜噜呜噜地哽咽着,“我爱你,我爱你,你别再折磨我了!”……—

这其实是苏珊第二次明明白白地向许书表示爱意。

半个多月前,夜半时分了,许书敲开了苏珊的房间。

这是从来也没有的事,苏珊穿着睡衣睡眼家咙地愣在门口。

“请到我房里来一下,”许书的嗓音嘶哑着,“我需要你的帮助。”

就着月光,苏珊吃惊地发现,许书头发凌乱,嘴角沾着血迹,衣裤上浸着好几片泥水。

“出了什么事了?”苏珊张皇失措地跟在许书身后,进了地下室。她忘了应该换下那睡衣了。

许书的床上,躺着啤酒肚,那个雇了许书在沙滩淘金的汉子。

他烂醉如泥,跟许书一样满身污迹。

许书告诉苏珊,这家伙在“诺姆诊所”即将关门打烊时,闯了进来。

他满嘴酒气,但神志清楚,他说,他需要许书给他按摩。

许书不能拒绝顾客。

可是那家伙是个同性恋者,竟然以突如其来的动作,把许书按倒在那按摩床上。

于是便只好与他搏斗。

他力大如牛,许书于是只好按了足以制服他的穴位。

他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但竟然恶狠狠地说了一大篇逻辑性很强的话:

“猪仔!你这中国猪仔!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开业,你是在非法就业!你想到这里来争夺我们的地方?抢我们的饭碗?滚出去!滚回去!猪仔,我会向移民局控告你的!滚!滚……”

他的酒性终于大发作,鼾声大响。

许书羞怒交加,但又一筹莫展。慌乱中他把他连背带拖地架回到自己的地下室里来了。

“你不该把他带回家来。”苏珊说,为许书的伤口擦着红汞。

“我明白。可是我是医生……不不,主要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他扔到大街上去。”

“这……这行吗?”

“本来就是垃圾。”苏珊冷冷地说着,回身向门外走,“我去拿汽车钥匙,我们把他扔得远一些。”

“等等!”许书喊,“不这么干不行吗?夜间很凉……”

苏珊在门口站住了。她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许书,说:“你真是一个中国人!可是,我爱你,或许正因为这一点呢!”

说完她就走出门去。

没有肌肤之爱的爱情宣言固然震撼人心,但毕竟不具有难以抗拒的攻击性。可是当一个女人的充满弹性的躯体紧紧地偎了上来,两条柔软得如藤蔓似的手臂死死地箍了起来,那种只有年轻的女人才有的令人痴醉的气息弥漫了开来,许书在一时里也心荡神摇,感到难以把持了。他浑身起了一种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把手中的茶杯搁到茶几上,长长的手指插进了苏珊那一头浓密的金色的鬈发。在一阵冲动的袭击下,他捧起了苏珊的脸。

苏珊闭着眼睛。长长的同样是金黄色的睫毛上挂着泪花,轻轻地颤动着。她的嘴唇肥厚而鲜润,花苞一样微微张开着。

刹那间,许书看到了安琪。

安琪的面庞瘦削,嘴唇苍白,黑黑的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泪珠。

安琪穿着一件本白色的风衣,腰带收得紧紧地,小鸟依人般伏在他的胸前。

安琪疲惫地跌坐在椅子里,递过一叠钱来。

安琪向他挥着一方手绢,远去、远去……

“哦,安琪,别离开我!”许书在心里呼喊着。

他的双手一下子松弛了下来。苏珊的金发掠过他的脖子,头软软地倚上了他的肩膀。许书的心如同从一盆炭火里突然跌人了冰窟窿。冰冷的内疚与燃烧的情热来得一样快。他对两个女人都深怀内疚。他不能推开了面前这一个,就如同不能辜负了另一个一样。他咬紧了牙关,好像运气功般屏息静默了许久。这许久许久,其实不过是几十秒钟而已,在他,却犹如翻越高山峻岭横跨远洋大海一般艰难。他终于从迷茫的无边无际的情热之海中,从深不见底的冰冷彻骨的负疚之渊中挣扎了出来。他恢复了他赖以维持心理平衡的理智。理智使他很理智地保持了拥有苏珊的姿势,甚至还令他极冷静地用手指拭去了苏珊眼角的泪珠,并且很温柔地将她额头一绺乱发理顺,捋到她的耳后。紧接着,他用很温和的动作,好像只是为了去取那杯苏珊胡乱搁到柴堆上的咖啡杯,从苏珊的绕了他脖子的手臂中把自己解脱了出来。

他站起身,为苏珊换了一杯热的咖啡,为自己的茶续上热水,然后依然坐到苏珊身边。苏珊没有看他,也不接那咖啡,垂了头坐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许书的矜持深深地伤了她的心。

“请原谅我,”许书说着,主动地执住苏珊的手,好像在安抚一个妹妹,甚至一个女儿,“我也喜欢你,真的。但更多的是感激,感激你在我身处异域、举目无亲的困难日子里,对我的帮助和关怀。可是你明白,那不是爱。我不能骗你,所以只能告诉你实情。我深爱我的妻子。我是个中国男人,做不到在爱妻子的同时又去接受另一个姑娘的爱。我的理智告诉我,若是这样做了,我会时时感到同时对不起两个女人,我的心会始终处于被撕裂成两半的痛苦之中。我的理智还告诉我,如果我这样做了,还同时伤害了两个爱我的女人,这又是我所不愿意的……”

“我不在乎。”苏珊低声说着,“我不争夺丈夫,我只需要爱。”

“唉!”许书拍着苏珊的手,苦笑了,“瞧我们俩,毕竟是两种人种、两个民族、两大洲、两个国家的人,认的理总是不一样。退一步而言吧,无论你怎么爱我,我也是个决心回国而且马上就要回国的中国人,你总不能随了我去当一个中国人的妻子吧……”

“我能。”苏珊说,“我已经从你身上,愈来愈了解和习惯你们中国和中国人了……你看,”她指指许书手上的茶杯,“我不是不再晚间泡咖啡给你了吗?”

许书哭笑不得地只好又把话题绕回来:

“可是,我有安琪呀!”

为期一周的旅游愉快而和谐。圣诞那天,许书和苏珊赶回了悉尼。听见他俩的汽车鸣笛声,正在二楼苏珊她妈房间里举行party的一大帮人,包括刚出院的布莱克太太,受邀请的诺姆夫妇,都拥到阳台上向他俩挥手以示迎接。许书和苏珊手挽手进入花园,走上楼梯。诺姆夫妇俩禁不住相视而笑了。他们并不知道,在返回寓所前,苏珊已经陪着许书,去买了半个月后返回中国的机票。

在安琪看来,许书坚持要回国的所有理由,都不能成立。

入不敷出的经济困境早已摆脱,一天的收入甚于这里一个月,命运已经是够照应你的了!

更何况,干的还是你的本专业。

孤苦伶仃的日子不是也已结束吗?信中满目皆是洋人的姓名:诺姆、诺姆夫人,布莱克太太……特别是那位苏珊,哪封信上没有她的芳名?玛克说过,她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孩子,美丽、活泼、善良而且富有!有这样一个密友——安琪明白许书只会走到这一步——日日夜夜关心庇护着,还何须总这么哀叹寂寞!

不就是缺了一个我安琪吗?

站住你的脚跟,然后调动你的财力和精力,包括你所有的朋友们的能力,把我安琪接过去,夫妻不就团圆了吗?

很简单的道理,并不十分艰难的问题,这许书怎么就不能明了呢?

安琪曾经以满满写了四页之多的一封长信,细细地阐述自己的想法,苦口婆心地劝导、哀求,或者可以说是不无威逼之意,让许书安下心来,断了那回国的念头。

没料到许书很快回信说,收到你这封信的当天,我正巧遇到一件事,更坚定了我回国的决心。若按我的心意,我一天也呆不下去!

什么事呢?屁大一件小事!

许书说他进邦达地区的超级市场去选购那种special的物品,因为那天是星期四。在推了运货车走往商店门口时,一名看门的警卫人员拦住了他,指着他肩上背着的一个书包,说是要检查。许书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打开书包,商店门口站有警卫,警卫有权对他所怀疑的对象提出检查的要求,这本是这家超级市场的规定,可是那警卫凭什么要对许书发生怀疑?还不因为他是一个华人,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许书说,非但如此,那看门人一边看书包,一边竟噜里噜苏地说,近来商场内常常有叉呀、勺呀、启罐刀呀之类的小型物品失窃,这类shoplifter愈来愈猖狂了,等等。许书忍无可忍,终于与那警卫吵了起来。而那警卫马上狠巴巴地威胁说要叫警察去。他的势利使他看准了:像许书这样的靠延长签证在澳洲赖一天是一天的中国人,最害怕的一招便是与警察打交道。许书说,当时他真是进退两难、骑虎难下呵。幸而布莱克太太正好也在那家商店购物,听见了争执声出门来看,并且挺身而出,作证说,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医生,他的推拿使我的腰疼腿疼好多了,他的品格我布莱克太太可以担保,那个警卫方才收敛了那气势,挥挥手让布莱克太太拉了许书离开了。天哪,许书说,在回塔默拉玛寓所的路上,布莱克太太叫许书帮她提上她那只沉甸甸的麻编背包,那里面尽是叉、勺、启罐刀之类的“小型物品”!

“在这里,我们永远是二等公民!仅仅只因为我们是黄皮肤的中国人!”许书如同写标语口号般在信上义愤填膺。

“回你的乔家栅去当一等公民吧!”安琪想着,把这封信一样揉成纸团。她对他已彻底绝望。

她使出浑身解数来增进玛克对自己的感情。

她已不再需要去兼课,去当家庭教师。上班还是要上的。凡事总要留条退路,谁知道下在玛克身上的赌注能赢不能赢呢?上班时她努力保持以往的安琪形象,安琪模式:衣着虽时新合体但决不超群,尤其是不西化洋化,以免那些嗅觉赛过猎犬的老娘们同事从她身上闻出玛克的气息来。她一如既往地软声软气说话,小心翼翼处事,把自己在单位里的影响以及引人注目的程度缩小降低到最低量。使自己成为身在其中的某一社会团体中最无足轻重的一分子,是一种最好的自我保护方法,她安琪深知这一点。

隐蔽好保护好自己的同时,安琪有足够的时间谋划和实施自己的计划。

她有时候独坐沉思时,自嘲自讽地称此为“生产自救”计划。

不是吗?倾家荡产绞尽脑汁送了出去的许书一转眼间就要回来了,好似玛克曾描绘过的那种澳洲土人的武器、名叫“婆曼朗”的飞镖,投掷得再远,也会自动飞回到掷镖者的手里。忙忙叨叨一场空,许书不但开了他自己一场玩笑,更开了她安琪一场玩笑。这玩笑把她从理想的峰巅结结实实地扔回到原本站着的泥地上来,使她彻底地冷了心。但安琪不是个一蹶就不振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奋力撬开那露出光亮的铁门。她相信人可以部分地改变自身的命运。相信自力更生,会丰衣足食。

玛克是个美食家。她去买了好几本烹饪书。她变着法儿做出各种流派的特色菜肴,广帮、京帮、苏锡帮,甚至还学会了调鸡尾酒、自制西式点心。玛克啤酒肚日渐见粗。

“你可以成为一个最出色的厨师。”玛克抹着嘴上的油,赞赏道。

“到悉尼去开一家餐馆,如何?”安琪笑盈盈地说。

“行啊,就开在那条中国餐馆最集中的德信街上!建一幢三层大楼,安上千个座位,楼下俱乐部,楼上餐厅,保证你顾客盈门,财源滚滚!”

安琪笑着,心里明白这完全是即兴式的想象型思维,说了等于放屁。

玛克是个喜欢交际的人。安琪虽不能听由他邀人到这处秘密营建的小窝来,但也不能让他一进了这套间就只能面对了她安琪一人,安琪知道西方人特别容易生成厌烦之心,特别是对女人。安琪经再三踌躇,决定有限度地拓宽交际圈——在安全系数之内拓宽。她择取了同一宾馆内的太太们。太太们都用代号,充其量有个姓,再深交一些也无非知道那供养着她的男人的名字。由于每人都有着一块绝密级的军事基地决不允许他人觊觎,因此几乎个个都具有良好的守密素质。没有或者强行抑制住了对别人的窥私欲。安琪认定,在这块土地上,能真正比较放松地交往的,恐怕也就是这几个姐妹们了。

于是她很主动地在“1616”举办了几次party,那“1704”、“1030”、“1515”们都积极地参加了。她们都很美貌,而且都比安琪年轻。但安琪往她们中间一站,那格外俊秀文雅的气质,依然使她鹤立鸡群。

玛克说:“宝贝儿,中国女人真可爱,但你是最可爱的一个。”

安琪说:“比起你的苏珊呢?”

玛克想了想:“各有所长。东西方不同文化不同特质的体现……”

于是他又滔滔不绝地谈他的文化比较体会了,撇开了那个关于苏珊与安琪相比较的话题。安琪一直认为,悉尼的苏珊,或许正是玛克心目中的第一号种子妻子。安琪力图取而代之。

一个夜晚,朔风凛冽。玛克鼻子冻得通红地回来了。喝了安琪递上的香槟。跟安琪一起围着一只炭火熊熊特别有中国式情调的暖锅,大嚼了一通涮羊肉,又猛喝下几碗菠菜粉丝汤,最后尝了一块安琪自制的巧克力蛋糕。安琪端上热腾腾的咖啡杯时,他好像才缓过那口气来,感叹道:“上海的冬天可真冷啊!我上午在学校上了三节课,下午参加了学校的一个讨论会,那教室里、礼堂里、包括供我们休息的办公室里,竟都没有暖气,真快把我冻僵了!”

安琪轻幽幽地说:“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这不也属于你最感兴趣的中国文化景观之一吗?”

玛克一把搂过她,用双手握着她的一只小小的手掌:“安琪,我理解你,理解你为什么要把许书送出去了。你真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贤妻良母,把苦和累留给自己,而尽力地让自己所爱的人摆脱贫困和艰难……”

这个玛克,无论怎么引导,总也说不到位、想不到位!安琪心中暗暗叫苦,只好耐心地等候着火候的到来。

圣诞节快到了。

不过几年工夫里,上海就沦陷于圣诞老人的长袍之下:上海人、特别是在年轻一代和高资高智高层次的群体中,兴起了、弥开了、愈演愈烈地地燃起了一股圣诞热。自命为洋派海派新潮派前卫派的人无不以隆重地度过这一西方宗教假日为荣、为己任。投寄出去的圣诞卡把大街上一只只邮筒塞得溢出来。数以万千计的、上面中英文都狗屁不通的劣质贺卡在商店里的橱窗里、街头地摊上花花绿绿地挂着铺着,显得热闹而俗气。所有的娱乐场所都不肯放过这一大好的创利创汇时机。报上半张之广的篇幅或者以指甲盖大小的中缝部位,登载了举办大型的集美食跳舞摸奖卡拉OK明星献艺时装表演于一夜的圣诞欢乐舞会,以及借工人俱乐部之茶室供应一个“迷你型”烛光圣诞大菜的消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金发高鼻红袍白靴的圣诞老人的鼻息喷到了每一个上海人的脸上。

安琪所在的宾馆也在紧锣密鼓地作准备。门口拉起了彩灯组成的光帘。花园里大大小小的树上都缀上了小小的黄白相间的灯泡,弄得它们如同戴上了专供新娘使用的镶有金片银片的发套。有大幅彩色布告贴出,说是圣诞之夜,大厅里将举办由本市一流管弦乐队伴奏、由专业歌舞演员表演正宗欧式宫廷舞、因而能典范地显示中世纪皇家气派的晚会。门票价格,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三个月的工资。

“简直感觉不到是在中国!”玛克评价道。

“呵,这毕竟只是表面现象,”安琪回答,“不是深层的。中国的深层的文化,是不会被圣诞老人的口袋装走了的。”

安琪如此精辟睿智的话,令玛克吃惊和敬佩。如同以前几次一样,他并不明了安琪突然冒出的某些出人意料的想法,其实总是有来由的。他只能以为,他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具有典型的东方式思维的漂亮女子,他玛克的选择,还是很有眼光的。

他不知道安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安琪正在精心编织着一件粗绒线的毛衣。她是专为玛克编织的。过去曾为许书织过几件,但从来也没有这次这么用心过。用心不一定出于什么爱啦,感情啦,像那种言情小说所描绘的那样。用心可以源出于某一种目的。为许书干任何事,都不必这么费劲,因为不存在明确的讨好的欲望。为玛克就不一样。好像要去参加什么比赛一样,不下点功夫不行。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安琪有点烦。想必又是“1704”,有事没事总以打电话解闷。她不想理她。君子之交淡如水。况且这小姑娘痴头怪脑不稳当,会惹是生非。

电话不屈不挠地响着,显然是吃准了她在房内。

安琪不得不捏起了话筒。

“是1616号房间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的,找谁?”

“您是安琪同志吗?”

安琪呆了一呆。不妙,她想。

并不等她回答,电话那头接着往下说了,很客气:“安老师您好。我是宾馆治安保卫科。我们想找你谈一谈。您来也行,治保科在一楼大厅东侧;我们派个同志来也行,女同志,到您的1616来。”

安琪开子口:“我来。什么时候?”

“随您。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

安琪没有去那间隐埋在布置出一片圣诞气氛的大厅之东侧的办公室。她完全能想象得出那里面的人会向她说些什么。投胎于这块土地,在这块土地生活了三十多年,还能没有这想像力?她又不是那生活道路过于平坦的因而不明事理的许书。她插队修过地球,回城后在里弄生产组修过破伞烂鞋,拼死命考上大学时已经是全班年纪最大的老大姐了。她知道那办公室的门只要一跨进去,她就成了审判对象。她何必把脖子伸进那挂好了的绳套?

她只是不太明白他们从哪条途径了解了她的真名,而且还称呼她“安老师”。她的眼前闪过阿鼎的胖脸。但阿鼎不是那种热衷于检举揭发的人。上个星期回乔家栅时,安琪曾找到他的摊位上,把欠他的款子尽数还清了。他很诚心诚意地推阻了一番,说是自己并不缺这笔小钱,弟妹可不能为了还债而“铤而走险”——他用了这么个文绉绉的专用于他这类人的语词。他还说许阿哥快回来了,弟妹快搬回来算了,何必再在同事家里挤着呢!说“同事”两个字时,他加倍用力,闪烁的眼神里含了一种很侠义很大度很哥儿们的谅解,似乎是在向安琪作某种允诺和保证,独差说出几句“迷途知返,既往不咎”之类的话来了。他不会,也没有这个能力,把他的触角伸到这个四星级宾馆来。

安琪坐在房间里整整一天,将那件为玛克编织的毛衣匆匆收了口。两个袖子,长短相差近一寸,安琪将那只短一截的用力抻了伸长,还用熨斗压了压,然后很规范地叠将来。玛克快回来了。

她决定摊牌,尽管明知火候还差那么一把。

玛克关于上海掀起圣诞热、进了这宾馆竟至于使他感到不像在中国的理论,令安琪心中直泛苦水。她说了几句反驳的话,其实只是道出了自己苦思一日的某种感觉,岂料又博得玛克一番赞赏,这也使她有苦难言。她尽量调节自己的心态,免得露出反感和焦躁来。她得以全部力量对付最后的冲刺。

晚饭后,总是两人相对最温馨的时候。她把那件袖子不一般长的毛衣抖了开来。

“为你织的,”她说,温柔的笑弥漫在刚上了点淡淡晚妆的脸上,“试试看,合身不。”

玛克发出惊羡的叹息:“多漂亮的图案!天哪,是你手工编织的?”

安琪将毛衣的背面翻给玛克看:“瞧瞧这是什么?”

玛克大笑了:“一个熊猫,一个袋鼠,太妙了!聪明的安琪,这简直是中澳友谊的象征了!”

安琪却嗔怪地拨开他伸向毛衣的手:“怎么你也像我们中国人一样了,专会上纲上线!这是一个你,一个我!”

玛克一把抓住安琪,吻住她:“宝贝,我的小熊猫!”

这是第一个小高潮,安琪想,完成了预定的第一步程序,这毛衣没白织。她温情回吻着玛克,慢慢地从他怀抱中滑脱出来。

她帮着玛克穿上毛衣。那短一截的袖子毕竟用熨斗熨过,暂时还不会露出马脚。

她开启了音响,里面播出了带有微微忧伤情调的抒情小夜曲。这盘磁带是她下午挑选了并预先送入音响的。

她端给玛克咖啡,然后紧偎着他坐在沙发里。

开始第二步,她想着,叹了一口气:

“玛克,”用一种幽幽的与那音乐很一致的调子,“知道我很爱你吗?”

“知道,我也爱你,安琪。”玛克一条臂膀紧搂住了她。

“可是,”安琪把头靠在玛克肩膀上,让他近距离地看见她黑黑长长睫毛上闪着的晶莹的泪珠,“今天或许是最后一夜,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离开你的身边了。”

玛克大吃一惊,咖啡洒到了身上,他手忙脚乱地把咖啡杯放上茶几,顾不上擦那咖啡污迹,双手抓住了安琪的肩膀,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们不是处得好好的吗?”

“许书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玛克的手指关节一下子就松弛了,手臂软软地耷落下来。

“哦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着,“你是他合法的妻子,合法的妻子……”

安琪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懈了劲,赶忙一把抓住他的手,带了哭音补一句:“可是玛克,我爱你!”

玛克竟从她的把握中抽出了自己的大手,重新去端起了那杯咖啡:“我也爱你,安琪……”

简直就像是在镜头面前念台词!安琪忘了自己的功利主义目的支配下的做假,心中升腾起了真实的愤怒。多么空洞的、无力的、虚伪的、“爱你爱你”!就这么爱法?当人家丈夫不在时,偷养着人家的老婆,当那丈夫要归来了,马上就乖乖儿地拱手相让,物归原主。这就是爱吗?这就是你玛克对我安琪的爱吗?

安琪几乎咬碎了自己的嘴唇。

短暂的沉默。只有那小夜曲在如泣如诉地呜咽着。

“不能让这学者型的老外有过于充足的考虑时间!”安琪竭力从自己那种被欺骗被玩弄的自艾自怜中挣扎出来。生死攸关时刻,多情善感会使再聪明能干的人也一样失去思考能力。安琪一把捂住脸,失望嚎啕了:

“玛克,我不能再离开你了!”

“别哭别哭,宝贝!”玛克连忙再次扔掉咖啡杯,扶住她,“我也一样……我心里也舍不得……”

“你知道吗,玛克,我已经有身孕了……”

“天哪!我的?”

安琪恨不能往他的阔脸掴一巴掌。幸喜不是真的。若真有了,还需要作亲子鉴定?

“我们的孩子,玛克……”戏却还要继续演下去,安琪的泪水从指缝里淌了出来。

“你……你一直就没采取措施?”

王八蛋,你就这么放心大胆吗?这难道是我一个人的事,万幸啊万幸,是谎言!

“我要这孩子,玛克,我要你的孩子……”

玛克从沙发上站起身,在客厅里兜起了圈子。他搓着手,皱着眉头。他明白自己肩上负起了意想不到的责任,而把责任加到他身上的,或者说要与他共同承担这一责任的,或者说连带着也一样要成为他肩上重压的女人,却不是他的妻子,是人家的妻子。他心中陡然升起烦躁,甚至有一种被强奸了意志的耻辱。他的恼怒的目光在掠过那架沙发时,忽然第一次发现,那蜷缩在上面的安琪,显得又丑、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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