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曜站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用了十多分钟来思索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然后终于接受了现实:
自己这具青涩而瘦弱的少年身躯,装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叔的灵魂。
人生从十七岁那年的秋天重新来过了!
看看身上蓝白相间的廉价绸布校服,一双浆洗的发黄的“回力”球鞋。
还有脚下这只污渍斑斑的沉重的双肩包,以及手上这本破旧的书,秦曜抬头一望天空,蓦然长叹。
蓝天无垠,白云苍狗,这就是十七岁那年的天空么?
时间怎么会记错呢?手上这本语文书上赫然写有“高中二年级”!
自己原本一个身强体壮的男子汉,突然变成了瘦小的少年。
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行走在绵州一中树荫斑驳的校园操场上。
不出意外,不到两年后,自己又要参加一次高考!
秦曜前一世正是因为高考落榜后无法直面人生,在暑假里离家出走。
然后在绵州山野里碰上了师父马道长——麻衣隐阁道派的最后一个弟子。
马道长大呼“有缘”,收秦曜做了关门弟子,将《麻衣神相》一整套命相卜算、风水堪舆、天星紫薇传给了秦曜。
当时18岁的秦曜,就此跟着马道长浪荡江湖、参研奇术,直到十年后才回到故乡再见亲人朋友。
而现在,一道天雷将他劈回了十六年前——1999年的秋天,正好是他刚上高二的这一年!
没有惊喜,没有哀叹,也没有恼恨。
前世作为铁口直断一卦千金、风水命相无不神准的相师,秦曜早已对天衍万化、运命无常了然于心。
多少事,转头成空,多少恨,旧梦前尘。
既然命运跟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那么,立身安命、戴天受道只能是唯一的选择了。
至少,脑子里的《麻衣神相》传承犹在,这一世,自己仍然是相师!
只是,前一世他苦修十多年才登上四重天的《太清诀》修为已经完全失去。
但秦曜有信心在五年、甚至三年内,再次修到四重天。
甚至修到更高境界,成为这一世的最强存在!
金秋十月的和风,吹拂着一个加持了三十来岁大叔灵魂的十七岁少年。
晨曦朝阳的问候,透过操场跑道上的榆树叶将少年的身影点点斑斑拉长。
秦曜看看教学大楼上的大钟,八点一刻了。
他猛地想起来,前一世好像是八点半正式上课,自己这次应该又是没来上早自习吧?
重生了就要有重生者的觉悟,毕竟自己现在还是一个才刚满十七岁的少年。
秦曜装好书、背着书包,踏着记忆里并不陌生的道路,向教学大楼二楼走去。
无论如何,先把今天的课上了再说。
秦曜爬上教学大楼二楼,找到了高二(一)班教室,上课铃声已经响了。
这就是……十六年前我呆过的高二(一)班?
遥忆高中时代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秦曜心头一阵五味翻滚。
那几乎是没有尊严和荣耀的“受难时代”,其中一个场所就包括眼前这间高二(一)班教室。
能考上这所省重点中学,并且分在一班,秦曜的中考成绩是非常优秀的。
但上了高中后,他逐渐迷上了电子游戏,成绩一落千丈。
加上又是单亲家庭,母亲忙于小店的生意,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学习。
从此他就成了这个班级成绩总是徘徊在倒数前三的劣等生。
记得当年班主任曾经放过话:
高二结束时要分班的时候,就把他分到七班或者八班去——那一届差等生、问题学生的集中营。
此时,站在这间教室前,那段如火如荼的“光辉岁月”在秦曜脑海如电影一般闪过,他的面上竟有些微微发烫。
“秦曜你失忆不认路啦?不进教室站在门口望什么望?何老师马上要来了!”
一阵尖锐的女声从离教室进门口不远的座位上传来。
随着她一喊,教室前排一些学生哄笑开来,仿佛打量着一个小丑在门口搔首弄姿。
喊声和笑声打断了秦曜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喊话的是一个颧骨微凸、皮肤白皙的靓丽女孩,面上一粒显眼的黑痣。
这粒黑痣靠近人中,生在面部闾丘下半部,是所谓“禁幽宫”,女性此处生痣,一般征示她下半生牢狱要坐穿啊!
也只是几秒钟之内,秦曜便认出了她,怎么会忘记她呢!
大班长杨莹!
三年来一直代师督罚、在自己头上高悬教鞭的母夜叉,从没有给过自己好脸色看的班长大人!
毕竟是那些年,那些人,那些光影斑驳、虽然不堪回首、却让记忆饱满的片段和点滴,往往也让生命充实起来。
十六年,转身再回头,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人,此时的秦曜,怎么也无法对当年他在背地里骂了一万遍的这个女孩记恨起来。
大约是在十三年后,这个叫杨莹的女孩,因为丈夫赌博导致其公司亏空。
在国家某行政部门做财务管理的她,挪用了近一亿的公款帮丈夫填补漏洞。
最终东窗事发,她潜逃国外,最后又被引渡回国,锒铛入狱。
这是前一世秦曜在同学会上了解到的。
秦曜冲她微微一点头,刚走进教室,又听杨莹喊道:
“你昨晚没上晚自习,今天早上又没上早自习,彭老师让你第二节课下课后去办公室找他!”
哦,彭老师,彭老魔……秦曜当然也不会忘记,那个面孔方方正正、极似岳不群的中年男人的影像在他眼前划过。
秦曜此时想起来,高中时代最不应该忘记的就是他了。
对每个人来说,你高中时代班主任给你留下的印象,有可能如你后世在岛国爱情文艺动作片里看过的那些知名女星一样记忆深刻。
小学、初中时代毕竟年代久远,而大学的辅导员又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当仁不让的,那个经常语重心长地给全班学生加油鼓劲“再坚持一把,高考并不可怕,就像你平常做卷子一样”的高中班主任就在我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当然,秦曜更有理由记住班主任,因为他在高中时代的绝大多数尊严都是这个姓彭的班主任所夺走的。
“知道了,谢谢。”秦曜脱口答道。
他这一回答,倒让前排几个女生一阵诧异——
“咦,原来秦曜会说话啊!”
“对啊,还说‘谢谢’呢!太阳从西边出来咯!”
全班又是一阵哄笑。
秦曜一愣,霎时反应过来,当时高中三年,他在班上几乎没有朋友,也不和人说话。
有人搭话他一般也就点头或者摇头,这是极度自卑的一种表现,或者说是“哥的世界你们不懂,哥也不屑于与你们为伍”。
想到这里,秦曜忽地抬起了头,一百八十度地缓缓扫视着全班同学,好似一个国王在检阅他的军队一般。
全班肃静下来。
连后排几个闹的最起劲的男生都没有声响了。
他们发现,原本他们眼中的那个劣等生、路人丁,他眼睛里的神采,竟有些像在台上讲话时的校长的风范。
当然,这只是短短一瞬,一瞬之后,他们又恢复了原状——
上课了,但任课老师还没来,他们该聊的、该吃的、该打打闹闹的,一切如初。
不会再有人去注意这个丢到人群中根本就认不出来的小男生,最多一时兴起,听听老师如何训斥他、看看他如何出洋相罢了。
但秦曜心里却有好几头***在翻腾。
骚年,可知你们嘲笑的这个小丑似的差等生,他是麻衣隐阁道派第五十八代掌教、麻衣神相的唯一传人!
好吧,要代入现实身份……秦曜在这一阵环视里,认出了诸多熟悉的面孔。
有些人已经忘记名字了,但记忆中的画面却愈加清晰。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他们的发型、穿着打扮,在后世人看来明显都有些土气。
但亲临这个时代,你不得不认为,这些绝大多数来自绵州有头有脸家庭的学子们,他们是时尚的,是时髦的。
世纪之交,他们的思想早已前卫,谈恋爱也不是什么神秘不可见人的事。
至少秦曜就看到两对小情侣坐在一起,动作不说不雅,但也显亲昵。
他看到了班花——陶诗语,那个有“女王”之称、眼高于顶的漂亮女孩。
他看到了班级的大佬——身材高大的王晶晶,家里据称有亿万家财。
他看到了成绩一直排名年级前三的学霸——陆梓涵,他是无数女生的梦中情人。
他还看到了自己的座位——本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座位在哪里,但看到金若晓之后,他就知道了。
看着这些记忆中曾经熟悉的人,秦曜一时唏嘘不已。
那些年,那些花儿,各自飘散在天涯,而今,却灿烂地盛开在他的身前。
再凶残的敌人,都会败给时间,何况这些熟悉的人,根本就不是敌人。
他们不过是曾经有幸在同一段人生路上取笑捉弄过他、轻贱鄙夷过他的同学。
一十六载,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有几人,能再次虚空而来,和这些故人,仿如初见?
这个时候,任课老师也已走进了教室,一声“上课”响起,就听班长喊道:“起立——老—师—好!”
秦曜还好及时跨上了座位,在金若晓旁边站定,和全班同学一起喊了声拖长音的“老师好”。
这一声喊罢,秦曜只觉心下悠然荡起一股脉脉温怀。
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世再少年。
但青春,就这么再次姗姗而来。
“昨晚又打通宵了?最终幻想8还是沙丘、红警、FIFA?”坐下来,金若晓问道。
秦曜望了望这个前世高中三年算是唯一朋友的同桌,依然熟悉的音容,亲切的场面……已是止不住的意绪起伏,感慨万千。
你好!真弱小。
我们又见面了。